十月底,大將軍蒙驁奉命又進攻了魏國的氏畼和有詭,這一仗打得很是持久,直到年底,鹹陽也一直未見捷報。
正當眾人都在為前方戰事暗自擔心之時,滯留在燕國近三年的綱成君蔡澤,終於說服燕王與秦國聯合攻趙,功德圓滿回到鹹陽。
然而蔡澤因被呂不韋算計而徒增的這次艱難的燕國之行,著實是把他嚇了個不輕。
試想,當年只因有人在背後說了幾句壞話,蔡澤就嚇得交回了相印,此番可是實實在在的被呂不韋坑去了燕國,受了將近三年的精神折磨。
因此他回到鹹陽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辭官。
趙政和呂不韋“挽留”他許久,最終還是隨了他的意,郎中令一職由呂不韋舉薦的王綰繼任。
王綰雖是呂不韋所薦,卻是出身士族,年輕有為,聰慧過人,趙政對他很是滿意,有意拉攏,便待他極好。
秦王政四年初,由於秦燕結盟,二十二歲的燕太子丹奉命來到秦國為質。
呂不韋一向欣賞燕丹其人,此番為迎接燕丹入秦,竟專門安排了酒宴。
而好笑的是,此事剛定下來不久,呂不韋便感染了風寒,無法參加這個他期待已久的宴席。
由於燕丹的名氣甚廣,身份又很尊貴,所以這次的酒宴規模並不小。除了秦國本國的王室宗親和大小官員,就連一些當世名仕也被邀請出席。
這一日,專門承辦王室宴會的興樂宮成為全鹹陽最熱鬧的宮殿。
黃輝十分,酒宴即將開始。
梁兒緊跟在趙政身後進入興樂宮的正殿端澤殿。
眾人皆起身向秦王施禮。
客座上的燕丹禮畢,看向趙政時余光無意掃到他身後那熟悉的嬌小身影。
燕丹一怔,梁兒!
“燕太子殿下……”
燕丹身邊負責服侍他的宮婢見他望著大王的方向略有失神,便輕聲喚他出言提醒。
燕丹回神入座。
可眼神仍時不時瞄向梁兒的方向。
難怪他尋了那麽久也未能將她尋到,原來她竟是到了鹹陽宮。
她,一點也沒變,還是當年離開時的模樣……
“燕太子昨日剛到鹹陽,吃住可還習慣?”
趙政首先開口。
他自小便不喜歡燕丹,與他多說一句話都嫌太多,如今這種場合卻是不得不客套幾句。
“有勞秦王費心了,燕丹一切都好。”
趙政輕點了一下頭。
“那便好。燕太子親自質秦,我大秦怎可怠慢?若有什麽需求,燕太子隻管提出便是,秦人定當竭力滿足。”
“秦王客氣了,燕丹本就是作為質子入秦,能受此禮遇已是萬分感恩,又怎會有其它要求。”
燕丹禮數周全,言行恭敬,沒有絲毫差池。
他說話的聲音較十九歲的他,又更沉穩內斂了幾分,聽得人麻酥酥的,怕是又要引得不少女子為之傾心。
梁兒從始至終都低著頭不敢看燕丹一眼。
一來是因為宮規使然,二來是當年她連夜偷逃出燕丹府邸,並且還卷走了一兜子錢幣,此舉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丟人,還有何顏面再面對燕丹?
屆時,趙政抬手示意,殿中鍾磬齊鳴,歌舞升平,酒宴已然開始。
梁兒站在趙政身側,俯身為他斟酒夾菜。
趙政側頭與她耳語了幾句,她便輕身退下,去往膳房。
燕丹見狀,也立即起身退席,
追了過去。 手執爵杯送至嘴邊正欲飲酒的趙政,余光瞥見燕丹離席去了梁兒的方向,眉心微微一跳,隻瞬間又恢復如常,仰頭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梁兒走得不慢,卻有些魂不守舍。
這是為燕丹擺的酒宴,無論她怎樣逃避,耳邊總會聽見這樣那樣的人反覆提到他的名字。
幾年前在趙國燕丹府的一幕幕也一刻不停的跳入腦中……
“梁兒!”
忽然一隻手將她拉住。
她嚇了一跳,猛的回眸看去……
眉如遠山墨畫,目若秋水流轉,如此容顏,這世間除了燕丹還會有誰?
“殿下……”
梁兒一味想要回避,卻未曾想燕丹會如此直接的出現在她眼前。
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
三年尋而不得,而今這樣近的直面梁兒,燕丹竟也有些語塞。
許久,燕丹一歎,輕聲問:
“當年……為何要走?”
提到這個,梁兒又想起她偷拿燕丹錢的事,面上一紅,低頭道:
“……許是……思念舊主……”
燕丹聞言自嘲一笑:
“呵呵……思念舊主……我那般全心待你,難道都及不上將你丟下的他嗎?”
梁兒不知該如何作答,隻低著頭杵在那裡。
這種尷尬的情況,讓她恨不得想要挖個洞鑽進去,躲在裡面再不出來。
燕丹見梁兒如此,又是一歎:
“你可知,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聽到這話,梁兒的頭更是一低再低。
可燕丹卻有些急了。
“梁兒,你為何如此躲避我?我對你的心思……”
“燕太子殿下!”
一個聲音打斷了燕丹,只見一個內侍從遠處急急跑來。他剛要說話,又看到了燕丹面前的梁兒,心知自己打擾了二人,頓時面露愧色。
“何事?”
燕丹問。
“殿下,大王見殿下久久沒有歸席,便差小人過來看看殿下是否迷路……”
燕丹看了一眼梁兒,複而對內侍道:
“確是有些迷路了,便找了位姑娘問路。”
內侍恍然,恭敬對燕丹道:
“哦,如此,便請燕太子殿下隨小人來吧。”
梁兒眼見燕丹跟隨那內侍走遠的背影,修長的身形,高挺的脊背,不胖不瘦,不壯不弱,一切都恰到好處……
那般熟悉,恍若從前……
原來,她竟從未忘記……
梁兒轉身,仿佛丟了魂兒一般,繼續走向膳房,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了趙政要吃的紫薯紅棗糕,裝了盤,又帶上一壺特質的米酒,雙手端著往回走。
“你們看見了沒有?那燕太子殿下明眸皓齒,儒雅溫厚,真是讓人一見傾心啊!”
回廊邊上的一間房內,幾個穿著靚麗的女子正在閑聊,看著似是官員的家眷。
“那當然,人家可是少年時便已經博學多才、名動天下的燕太子,豈是尋常可比?聽說他曾遊走列國,每到一處,無論是市坊名伶,還是王室貴女,為他癡迷者都不計其數,只求他一夜顧盼便就知足,若是有幸被他帶回燕國……”
“若是有幸被他帶回燕國,恐怕遲早會被贈予他人。”
就在眾女都聽得滿面桃花,無限神往之際,一個聲音打碎了大家完美的幻想。
“桐枝,你所言何意?”
還不及這桐枝回答,便另有一女插嘴道:
“確是如此。聽聞那燕太子雖然表面看著溫潤如玉,待女子極好,實則確是個沒有感情的。在他心裡只有家國大事,沒有男女情愛。他身邊的女子,無論之前多麽受他寵愛,只要被他的門客看上,他便毫不猶豫的將其贈予門客,當真是如衣物,說棄就棄的。”
一旁的桐枝嗤笑:
“呵呵,是啊,燕太子如此對待一心愛慕他的女子,卻無人譴責他無情,反倒被世人誇讚他厚待手下門客,摒棄兒女情長,是真正做大事的人。以至於越來越多的有才之士去燕國投奔於他。”
在場的女子聽後全都默不作聲,氣氛全然不同於之前那般。
在這戰亂的時代,女子無論身份貴賤,在男人眼中都一樣一錢不值,豈不可悲?
過了一會,那屋內響起了清亮婉轉的歌聲。
“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這是《詩經》中的歌。
意思是:年輕的姑娘們啊,別對男人用情太深。男人若是戀上你,要丟便丟太容易。你若是戀上男人,要想解脫難逃離……
歌聲清冷、如泣如訴,仿佛細數著這時代女人們的點點悲戚。
也竟是字字都唱入了梁兒的心裡,如根根細針刺激著她每一根神經。
是啊,這便是燕丹,他會一直溫柔待你,讓你忘卻煩惱,安心跟隨,卻會在他需要的時候,微笑著將你推給他想要籠絡的人。
呵呵……梁兒苦笑。
時隔三年,她竟忘了燕丹真實的樣子,只見了一面,便險些又讓他走進自己的心裡。
腦中的種種回憶和那歌聲扭轉在一處,攪得她內心前所未有的苦悶。
不知不覺間,靠在廊柱上的梁兒已將托盤上的一壺米酒喝得一滴不剩。
這酒是她自釀的,口感清甜,貫穿體內,猶如一縷清泉,令她覺得好受了些許。
“梁兒,你怎麽在這?可讓我好找啊!”
梁兒抬頭。
“姬喬?”
姬喬一臉焦急。
“梁兒你快救救我!”
“出什麽事了?”
“一會就輪到我撫琴了,可我方才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碰斷了指甲,今日定是無法獻藝了。只是太樂的人今日每個都忙得不可開交,這檔口竟是一個樂師也竄不出了,此番我又是獨奏……眼下,就只有你一個可以替我了!”
“獨奏?我的琴藝怎夠獨奏?”
梁兒才習了多久的琴,怎及得上如姬喬這般自小便抱著琴長大的世家琴師?
“你琴藝雖尚粗淺,但你的琴卻與眾不同,加之你總是心思獨到,琴音也非比尋常,如此獨奏,必能得到賓客嘉獎。”
“可是,我還要去給大王送糕點……”
“哎呀,這事誰都能做,我去幫你找個旁的侍婢送去便是,你快去準備準備!”
姬喬話音還未落,便徑自搶了梁兒手中托盤跑遠了。
“姬喬我的琴……!”
“我已經讓芊芊去給你取了!”
姬喬的聲音漸行漸遠,梁兒無聲歎息,忽然又想起那托盤上的米酒已被自己喝了個乾淨……
宮婢本就是禁止飲酒的,此次她又是偷喝大王的酒,這若是讓大王知道,豈不死定了?
可姬喬怕她答應了撫琴又中途反悔,所以溜得飛快,早就不見了蹤影,如何又能追得上?
梁兒一手扶額,為什麽感覺好似燕丹一出現,一切就全都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