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郡治,吳縣的人口遠比普通小城的人口要密集得多,皇帝的儀仗所過之處,百姓私下的議論之音亦是數倍於往常。
“不愧為萬人之上的皇帝陛下,車隊儀仗如此奢華不說,一路巡遊竟還專配了樂師和美姬在側為其撫琴和歌,真是安逸悠閑,令人羨慕啊!”
“就是就是!你們瞧那陣仗,氣勢浩大,威武壯觀,帝王之氣盡顯!我們這些遠離帝都的平民百姓,此生能有機會觀之一二,就已算是一大幸事了。”
眾人七嘴八舌,交頭接耳,說的大多是豔羨之話,卻唯獨有一個二十出頭、高大魁梧、長相英俊的年輕男子,桀驁狠厲的將眼盯向那被前附後擁著向前駛去的皇帝車輦,一句大逆之言亦在同時衝口而出:
“他日我定會取而代之!”
沒錯!他是當年秦楚之戰與秦軍抗爭到最後一刻的楚國大將項燕的親孫項羽。
作為楚國貴族之後,作為殉國名將之後,有朝一日,他定當手握祖父當年兵敗自刎時所用的長劍,親自推翻秦的暴政,取而代之,為祖父復仇!為家國復仇!
可他話音還未落定,猛然間,便有一隻大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他倏的轉眸看去,正是與他一同前來、隱於人群之中的叔父項梁。
“啊……”
車輦中,梁兒正在撫琴的手忽然一疼,她一聲輕叫,本能的將手抽回,置於唇下。
琴音驟止。
“梁兒!”
趙政見狀一驚,乍然起身過去,一把奪過她白嫩細弱的柔夷,只見其中一根指頭的指尖滴出了點點血來。
不僅如此,其余未出血的指尖也已紛紛泛紅,皮薄得仿佛輕輕一劃,便會血流不止。
趙政怵然,輕握著她的小手心疼道:
“定是你撫琴無度,才會磨破了指尖!”
梁兒自出巡起就一直在不停的撫琴歌唱《仙真人詩》,如此不知休息,是遲早傷身的。
可他雖然心底對此早有意識,卻未舍得讓梁兒及早停下。
是他自私了,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便想貪於梁兒琴音歌聲的美好,以至終是傷到了她。
“停下!傳……”
趙政對著車外大聲下令,剛要急傳夏無且,卻被梁兒一臉急切的出言打斷:
“政,切不可傳太醫!”
趙政一滯,不解的看向她。
“我只是手指破了一個小口,無礙的。此時街上百姓太多,如果傳了太醫入輦,他們會以為是你身體有恙,若是再被人添油加醋的傳出去,之前那些'隕星''山鬼'之言豈不又會……”
梁兒細語解釋,可話還沒說完,趙政便已沉沉籲氣,什麽也不顧的揚聲令道:
“傳夏無且!”
“政!……”
梁兒瞠起雙眸,急急嗔道。
趙政卻是眉頭緊鎖,態度堅決:
“你都已經流血了,怎會無礙?”
梁兒氣結,仰面頂回:
“這點血算什麽?總要分輕重……唔……”
轉瞬,趙政溫熱的薄唇已將她一張聒噪的小嘴堵住,雙臂亦是將她緊攬入懷,製得她無論怎樣也抵抗不得。
僅片刻,她就已經亂了呼吸,被調教得安靜了下來。
趙政終於將她放開,望向她的眸子脈脈含情,軟語溫言道:
“勿要再言其他,於我,你就是最重。”
言畢,梁兒怔怔的,已再無言能反駁,隻一雙杏瞳盈盈含水,半癡半嗔的望著眼前這個霸道不聽勸、卻又一心愛她寵她的男子。
趙政神色溫潤,抬手輕輕將梁兒的小腦袋服帖的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因他一時貪心而令梁兒受傷,他已經很後悔了。
於他,梁兒本就重過一切。
於現在僅剩幾個月命的他,便更是再沒有任何事能重得過梁兒。
至於那些百姓要傳什麽都隨他們去,最惡劣的也無非就是說他病重不治之類,恐怕待這些話傳滿天下,他已真的不在人世了,自然無甚可懼。
人群中,項梁和項羽見之前那一語發泄之言剛出,皇帝的儀仗車隊便突然停下,樂聲歌聲也是戛然而止,叔侄二人皆暗暗咬牙,提起了心膽,目不轉睛的盯向那駕車輦的動向,不自覺的將手緊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
按理,項羽那一聲音量很小,街上稠人廣眾,暴君絕無可能聽到。
可是,他又為何停車?
圍觀的眾百姓不明皇帝止步的緣由,也都好奇的紛紛翹首觀望。
只見在一個內侍的通傳下,一位醫官裝扮的人從一普通官員的“四駕車”中而出,背著藥囊匆匆進入了皇帝的車輦。
沒過多久,他又出來,回到了自己的車上。
而後,車隊再次啟程。
項梁和項羽終是松下了一口氣來。
項梁轉向項羽,壓低了聲音厲色斥道:
“往後休要胡言,當心株連九族!”
車輦中,梁兒窩在趙政溫暖的懷抱裡,視線落在被夏無且包成了粽子的十根手指上,腦中反覆的都是趙政方才的話語。
“於我,你就是最重。”
說這句話時,他的眼是那般堅定不移,情絲滿溢。
梁兒很是感動,卻也很是不安。
今日之事若換作過去,趙政應是會顧全大局的。
就算心疼她的手,卻畢竟算不得什麽大傷,至少會等行至人少之處再行傳召太醫……
如此細想,這一年多來趙政的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曾經那般睚眥必報的他,竟連有人想要通過惡言對他圖謀不軌,他都不予追查究底;
曾經那般勤政多思、又多疑多慮的他,竟會袖手拋下所有政事,還將其全權交予了李斯之手。
若非甌駱突然叛亂,國將不穩,恐怕趙政是斷不會再理國政的。
如今,他已是將所有重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這一次出巡,趙政親手為她種了一路的梨花。
與其說他此行是在圓卜算之言,順道行些祭祀輔政之事,以公示於天下,倒不如說,他是在借機與她相伴而遊,順道做上幾件祭祀輔政之事,用以掩人耳目……
思及此處,梁兒忽然覺得心悸。
不知為何,她冥冥之中總是感覺,仿佛現在的趙政於理政之上已再無任何顧忌、再無任何牽絆, 只在爭分奪秒的補湊與她在一起的時光;
……就仿佛……他已知道他活不久了一般……
可……又有誰會無病無災,卻能算得到自己的死期?……
是她太在乎他,太不舍他,才會想得太多嗎?……
過了吳縣,便至江乘,趙政選在此處渡江而北上,沿海一直行到了琅邪。
此時天已漸暖,而甌駱的叛亂也已幾乎被趙佗全部鎮壓,僅剩一小部叛軍還在奔逃。
因得這甌駱一族在越地滋事,趙政在這期間分外重視各個古越之地的情況。
除之前的會稽外,眼前他們所到的琅琊也曾受越人的統治,甚至還曾是越王勾踐最後的都城之所在。
因此,趙政也不得不改變了些許計劃,決定在此多留幾日至甌駱之亂徹底平息,以防此地受甌駱反秦的影響,有所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