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艾兒的遺體已經入棺,梁兒則一直守在棺前不肯離開半步。
趙政喟歎而出。
今日的一切好似都太過慌亂,他終於能抽出時間來把事情問問清楚。
他抬頭,淡聲吩咐:
“傳趙高。”
————————————————————
梁兒抱膝坐在地上,靠在艾兒的棺旁。
她還清楚的記得,初見艾兒時,他才那麽一小點兒。
周遭滿是蘄艾的淡香,他獨自坐在榻上搖晃著要倒,她驚慌之下衝上去扶他,然後他就那般順勢仰靠在了她的懷裡,揚著頭對著她笑。
那時的他僅是一個嬰孩,就已經漂亮得令人動容……
他的樣貌不輸給趙遷,聰慧不亞於無憂,謀略也有幾分趙政的影子,性格卻又活潑隨和,乖巧可愛……
她打從心底喜歡他、疼惜他,早已將他視作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九年前,是上天賜給她這樣完美的一個孩子;
可如今,卻又如此殘忍的將他收回……
命運怎可以這樣折磨人?……
“陛下。”
正殿之中,趙高肅然而立。
趙政負手走至他的面前,沉聲問道:
“艾兒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又為何會在場?”
“臣今日無事便到上山隨意走走,在林中遠遠望見公子艾獨自一人向一處高坡邊緣走去,不小心被地上的藤條絆倒,跌了下去。”
“只有他一人?”
趙政鳳眸微眯,睨看向趙高。
趙高頷首。
“是,臣並未看見旁人。”
“他去那危險的坡崖作何?”
趙政的眼始終緊盯著趙高的臉。
趙高並未慌張,依舊答得有條有理。
“許是……那有一棵古樹,樹下有一個很大的樹洞,公子覺得好玩,才會想要過去看看。”
趙政隱約覺得事有蹊蹺,卻也挑不出哪有問題。
他轉過身去,側頭道:
“趙高,你應當知曉,艾兒於梁兒而言有多重要,我不希望你對此事有半句隱瞞。”
趙高忙斂頭躬身。
“臣不敢,臣方才所言,絕無虛假。”
片刻,趙政略做思忖,道:
“看在彼時在蘭池石洞,你那一袋木樨的份上,此番,朕信你。你下去吧。”
他垂眸。
在他那般高壓之下,趙高對梁兒的木樨之意都始終未減,僅憑此一點,他就應當不會做出對不起梁兒的事。
趙高未料到趙政竟會又突然提起木樨,他的一顆心高高提起,險些亂了方寸,好在二人對話已畢,他便連忙躬身,應“諾”離開。
艾兒的靈堂前。
“公子,陛下吩咐過,任何人都不得進入。”
胡亥被侍衛攔在門外,急道:
“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也不行嗎?”
侍衛一臉正氣。
“公子,對不住,您請回吧。”
“我……”
胡亥剛要再說,就見侍衛向他後方低頭道:
“陛下。”
胡亥忙回頭看去,果然見趙政向這邊走來。
“父皇。”
他恭敬施禮。
趙政垂眸。
“你在此作何?”
“我想最後再看看艾兒……”
胡亥知道梁兒在裡面,他相見她,但他卻不能如此說,只能謊稱是想看艾兒。
“不必了,沒照顧好他,你沒資格再見他了。”
趙政面色幽冷,正欲進門,忽見胡亥噗通跪下、大聲道:
“父皇!兒臣想要認梁兒做母親!”
“什麽?”
趙政凝眉看他。
只見胡亥滿面自責,神情懇切,仰面道:
“如若今日兒臣能一直陪著艾兒,他也便不會獨自一人去那深山之中……兒臣自知此番過錯重大,又曾與艾兒兄弟情深……故而兒臣想要贖罪,認梁兒為母,替艾兒盡孝。”
趙政面無起伏,神色漠然:
“你可知與其他公子相比,你身份特殊?”
胡亥一滯。
“父皇指的是……襄戎?”
趙政冷眼俯視於他,淡言道:
“你有襄戎血統,那些襄戎子民又怎會允許你自降身份,認一個侍婢為母?你是想坑害梁兒的性命,還是想坑害大秦的安定?”
胡亥將頭低下。
趙政瞥了他一眼。
“你退下吧,此事無需再提。”
胡亥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緊緊咬牙,抬頭又道:
“父皇在私底下不是也與梁兒你我相稱嗎?”
“何意?”
趙政再次轉頭看他。
他鼓起勇氣直言:
“侍婢直呼皇帝之名,此事也非世人所能容。既然表面不可行,那就私下如此便好。同理,亥兒也可只在私下喚梁兒母親,有旁人在時,就還以主仆相稱……”
趙政未語。
胡亥見他似有猶豫,立即又補道:
“父皇!請您允了兒臣吧!梁兒本就對兒臣有過救命之恩,兒臣定當將她視為親母,悉心護她。艾兒夭折,梁兒一定難過非常。若兒臣可以以兒子的身份陪在她身邊,定會助她早日脫離喪子之痛。”
聞言,趙政長歎了一口氣。
“也罷,或許再有一個兒子,便可以令她好受些……明日朕要與梁兒將艾兒的遺體帶去下葬,待回來之時,你再來看她是否有意願將你認下吧。”
“謝父皇!”
胡亥喜意難當,跪拜叩首。
梁兒,亥兒終於可以喚你一聲母親了!
————————————————————
第二日一早,趙政便帶著梁兒和艾兒的棺木登船出發,踏上盧生所說的小島時已經臨近午時。
正如盧生所說,這座孤島風景極美。
晴空萬裡,碧波如鏡,萬籟無聲。
尤其那岸細沙,金光閃亮,走在上面,就像是踩著柔軟的絨毯。
若是艾兒還活著,定會在這玩的很開心……
下葬的過程很簡單,絲毫不似尋常帝王家的繁瑣,亦沒有豪華的陵墓和琳琅的陪葬品。
梁兒的淚一直靜靜的流著,直至親眼看著那最後一寸沙土落下……
盧生遠遠望著,原來陛下尋找風景優美之地是為了下葬小公子。
可既然已在選址上這般費心思,為何不好好建一座與小公子身份相當的陵寢,而是就這般如尋常百姓一樣草草葬了?
還是說,這些無稽之為都是那侍婢的意思?
他定定看向梁兒。
聽聞這位小公子本是高貴的魏公主所生,卻被陛下贈於那卑微的侍婢做兒子,如今小公子夭折,陛下這一路又全程陪伴在她的身邊不停為她拭淚。
據說這個女子多年不老,更是以區區婢子之身,令一代帝王為之傾覆后宮……
著實太不尋常……
趙政抬手,輕輕將梁兒被風吹亂的發絲別入耳後,柔聲道:
“不建陵寢,我們可以建一座宮殿,也好讓此處不至太過冷清。畢竟,艾兒很怕寂寞……”
話音還未落,忽聽身後一片嘩然。
盧生驚呼:
“仙山!是仙山顯靈了!”
趙政與梁兒疑惑轉身,見隨行的眾宮人和侍衛已朝向大海紛紛跪地叩拜。
而在大海的上方正有一片光輝升騰。
光暈之內,隱隱山頭見樓台,淡淡樹影倚雲栽。
層巒疊翠,連綿數十裡,仿似浮圖、若如城廊,殿閣獸脊,異態萬千。
梁兒瞠目。
難怪上百年來都傳說仙山在海中,看著很近,但乘船去尋卻又難以到達。
原來指的竟然就是海市蜃樓……
趙政也露出了驚異之色,快步走至海邊,自語道:
“那就是……所謂仙山?”
梁兒雖因艾兒的死而傷心過度有些恍惚,但仍擦幹了眼淚,緩步跟上。
她唇角微動,淡聲開口:
“世上哪有什麽仙山?不過是特定的自然條件下產生的光影幻境罷了……”
“光影?……”
趙政轉眸看她。
她點頭。
左右趙政也從不信鬼神,如今將海市蜃樓的真實面目告訴他也無甚不可。
趙政微怔,複而緩緩扯動了一下嘴角,欣慰道:
“如此說來,那山時隱時現,的確不似真實。想不到世上還會有如此奇景……看來,果然應該將艾兒葬在此處,還能時不時的看些熱鬧,他定然喜歡。”
遠處,盧生正與其余眾人虔誠的跪拜著仙山,卻見到海邊的二人比肩而立,對仙山毫無敬意。
他越發不解。
陛下身為天子,不拜仙山有情可原,可那梁兒區區婢子,如此大不敬又是為何?
不老之人……
她究竟是仙,還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