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
趙宅中。
三個人,一壺酒,四菜一湯,一張古琴。
“陛下也並非眼裡不揉沙子。”趙成忿忿不平道,他來時,從趙高那處得知前不久姐姐被欺負之事。
“罷了。”趙高不多言。
趙成道:“姐姐為陛下出生入死,她得到了什麽?”
趙高俯首道:“這件事,趙昆大哥,我沒少出力,陛下置之不理,我們又能如何?”
房媧兒在一旁溫了酒,給趙高與趙成斟酒。
房媧兒笑問:“高兒,成兒,你們知道為什麽我猜得出,害我的人不是淑妃派來的?”
趙高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好問及此事,現如今房媧兒說起,他也就問道:“姐姐請說。”
“第一,他說他是皇帝陛下派來的,可是,陛下當時無暇顧及我,並且,我的身體,陛下清楚,他不會派太醫來為我診治,此為其一,也是斷定此太醫並非是來為我治傷的。”
趙高趙成點頭。
房媧兒解釋說:“其二,既然來者不善,那我便要想他是何人所派。近日來我得罪的宮裡的人,淑妃是我明裡得罪的,賢妃是我暗中得罪的,且積怨已久。淑妃此人,前幾日死了個宮人,她都自責不已,她敢殺人?我覺得不大可信。可是若是猜想即便是她敢殺我,也不敢在我的傷上做文章,要是我因為被打致死,皇帝陛下必會將恨的矛頭指向淑妃,淑妃這不是得不償失嗎?再說淑妃在陛下下令處罰我之後,一直沒有離開過,就憑她的計謀,當時的情形之下,怕是也想不出下毒的法子。”
趙高恍然大悟,原來是有人借淑妃的刀,來殺人,讓淑妃頂罪。
“其三,每天宮裡發生了什麽事,我都知道,太醫的兒子和賢妃的宮女,膳房前一日多了個人,第二日就死了,這些,我都知道。這樣一推想,便猜得出,是賢妃做的,而且賢妃有時間在我被罰的時候,派太醫。因為今早,這位太醫就已經入宮去為賢妃請脈去了。”
趙成道:‘姐姐果真才智過人。’
房媧兒推辭說:“不是才知過人,只是多留了幾個心眼兒罷了,我們這號人,睡覺都要睜一隻眼,宮裡的事,就不能有我們不清楚的。”
“那是,趙成在這一方面到還有幾分姐姐的真傳。”趙高舉杯一笑。
房媧兒望向趙成,問:“成兒怎麽了?”
趙高道:“后宮的宮人,那麽多,他是個個都記得,若是有人混入宮裡來,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房媧兒讚歎道:“這也是門兒好本事。”
“姐姐說笑了。”趙成自謙。
房媧兒看他們兩個都沒有動筷子,忙說:“家宴,怎麽也這般拘謹?來來來,動筷子,都是為你們做的,嘗嘗看還合不合口。”
三人一齊下筷子。
房媧兒在家裡養病,一來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異於常人的身體,二來是和嬴政置氣。
她是個識大體,聰慧的女人,雖然想得通嬴政包庇賢妃是為了安撫齊國舊人以及保護公子扶蘇,可是她畢竟對於賢妃想要害她一事耿耿於懷,賢妃什麽事都沒有,房媧兒卻忍受了十庭棍。
那種疼痛,她現在想起來都後怕,怎能不怨嬴政呢?
房媧兒手中的古琴奏出的曲子,對於趙高和趙成二人來說,極為陌生,她隻作是為二人喝酒助興,無心情喝酒。
酒過三巡,撤下酒菜,換上清茶水果點心。
“皇帝近來在做何事?”因為賢妃一事,房媧兒即使進宮,
也只是工作罷了,與嬴政沒有交集。“陛下打算規劃鹹陽,並且,百越之地,不太平,陛下現在將戰略重心中原轉向西南方,想要溝通湘水水系和漓江水系,以鹹陽為中心修建馳道,東通燕、齊,南至吳、楚。”趙高搖著頭說。
趙成回道:“三管齊下,陛下胃口太大了,到處修建交通工事,朝中的財政,怕是跟不上。”
房媧兒問:“要是將這些事都做了,朝政上缺口有多大?”
趙高想了想,說道:“這個現在還只是一卷奏折而已,要是真的要做了,那可是舉全國之力也沒法在五年之內做完。”
房媧兒怎麽可能不知,可是,嬴政不過還有十年的陽壽,怎麽能等?
房媧兒說道:“這是沒法的事,既然是重要集權,便應該由便利的交通作為支持才行,這是保證皇帝的決策可下達至每個郡縣,還有百越的事,一向很是頭疼,怕又要打仗了。”
“姐姐不覺得這樣勞民傷財了嗎?若是行分封,便不必如此麻煩,一切如舊。”趙成道。
沒等房媧兒辯駁,趙高便放下茶杯。
“陛下不願在重蹈覆轍,免得秦淪為第二個周,別忘記,犬戎攻周之後,周便開始敗落,這些蠻夷戎狄,是陛下的心腹一患呢。”
房媧兒補充:“全國統一,上行下效,統一的管理,統一的文化,才能鞏固這十年來打下來的江山,攘外必先安內,百越的事倒是可以放一放,倒是我們國中,不能生亂子。”
趙成感歎說:“太難了,從沒有誰治理過這樣遼闊的一塊土地,能行嗎?打仗秦人沒話說,可是治國,這麽大的國,怎麽治,郡縣真的是否可行?派出去的人會不會二心,會不會背主,這些都是不可確信的。”
房媧兒細細想了想,“背主”“二心”卻是對邊境郡縣官吏的擔憂,可是又不能不派,房媧兒只能道:“所以,我們下一步的計劃是幫助陛下,加強皇權。”
“姐姐想作何事?”趙成問道。
“陛下既然想出的鞏固政權的方法,咱們就讓人實現它,把陛下的想法變為實際。”
趙高點頭。
“邊境叛亂又如何處理?”趙成突然問,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可這也是困難所在。
房媧兒並未驚訝,侃侃而來:“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後,便成為一台服務於戰爭的機器。百姓的安置,尤其是農民的安置,是保證帝國如何運轉的根本,戰爭和農民結合,戰時為兵,不戰時為農,老百姓有了田地,生活富足,自然而然便穩定了,好事者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趙成問:“可是各個國家,土地皆為貴族盤剝殆盡,如何分地?”
房媧兒回到說:“你說錯了,是郡縣,既然那些人都不再了,新朝要有新政,至於各國貴族,國都破了,他們手中也沒什麽特權了,都是庶民,對於舊貴,不必掛念。”
趙成再問:“用秦國之軍功分地?怕只能分在秦國人頭上,難道六國舊人做奴隸?怕是引起騷動。”
趙高回話說:“這次不會再憑借軍功封地。”
房媧兒一笑,趙高是個嚴謹的人,他這樣說了,必定是宮裡有這個意思了。
房媧兒望著趙成,問:“你說是貴族多,還是尋常百姓多?”
趙成不假思索,立即回答說:“自然是百姓多了。”
“多的那一部分,那些人就是帝國的支柱。”房媧兒很是堅定地說道。無論何種政權首要考慮的,都是百姓的疾苦,若是將其置之不顧,必定滅亡。嬴政與儒學中最愛便是孟子的仁政。他深知,打天下要用武力,坐天下要依靠百姓。
……
趙成與趙高回宮,將房媧兒所說原原本本告知嬴政。嬴政很是欣慰。
“你姐姐的眼界,非常人可度。”嬴政稱讚。
“陛下何不將其召來,讓她仔仔細細與陛下說之。”
嬴政搖頭,說道:“相見不如不見。”
趙高和趙成二人退下,嬴政起身來,想要去趁著夜色,出去走走。
一邊走,嬴政一邊問趙昆:“趙昆,你是不是也覺得,朕有些不近人情?”
趙昆自然不敢回話,低眉折腰,走在嬴政側後方。
嬴政止住腳步,轉身對趙昆一撇眼,說:“朕的事情,你都清楚,朕是那種無情之人嗎?”
趙昆低聲回到說:“陛下那是有大情懷之人。”
嬴政問:“朕對姑姑,對房媧兒,對趙氏,你都清楚,她們是同一個人,朕一生就愛過這麽一個人,除她之外,朕對旁人,只是不願傷害她們,不願她們變得和母親一樣,哎……”
趙昆道:“陛下,房姑娘她和陛下想得必定也是一樣的。”
嬴政心頭微喜,追問:“當真?”
趙昆點頭,笑答說:“房姑娘這個人,識大體。她知道賢妃娘娘,淑妃娘娘有意為難於她,她這樣的人物,為何還要領罪受罰呢?且說,趙高,李斯,蒙毅三人都將其視為姐姐,她完全可以將事情的證據直接交到廷尉大人處,然賢妃娘娘獲罪,然她只在家中,什麽都不做,隻管養傷,回到宮禁之中,她也沒有為難賢妃淑妃,在外對此事也是閉口不言,安此事不了了之,這不是體貼,愛護陛下嗎?”
“朕知道她的性子,只是,在宮中見過幾次,她對朕都不理不睬,只有君臣之禮。”
“房姑娘識大體,可架不住她也是姑娘家,臉皮薄,加上陛下與她的關系,怕是等著您去哄她呢!”
“你這無根之人,對這些事,倒是清楚……”嬴政笑著。
“看著陛下歡喜,我們這些奴婢自當是吃了蜜一樣甜。”
……
此時此刻,趙宅之內,尖兒從屋後走出。她一直在姐弟三人的身旁侍候著,時間久了還是聽得懂他們在說些什麽的。
“姐姐何不將你的想法告知陛下,這也算大功一件。”尖兒道。
房媧兒置之一笑,擺擺手,杵著頭說:“你以為趙高和趙成不會將我所說告知陛下?再說,商鞅還在秦國之時,便已經確立耕與戰,是維護秦國統治的利器。我不過說了說,老百姓不安分,還要造反,不過是因為食不飽居不安,陛下也有此意,不過不知怎麽處理而已。”
“他們貪天功為己有。”尖兒抱怨。
“哪兒有什麽天功?我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
“姐姐,您說到土地,難道田製要變?不再獎勵軍功了?”
“大變到也不會,只是對其余六國的百姓的田製,做一點兒修整而已。”
“原來如此。”
此時,聽見水開了。
房媧兒將壺中開水,拎起來,走向屋外,往那梅花根處澆了下去。尖兒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但也不敢多問。
“王綰馬上就要倒了,地方要騰出來,換給旁人了……”房媧兒從容淡定地說道。
“陛下會立誰為丞相呢?三公之首呀!”尖兒問。
“板上釘釘的事了,新朝論政,提議修繕都城,修建水利,修建道路的那個人。”
尖兒試探卻又肯定地蹦出兩個字來:“李斯?”
房媧兒捋了捋胸前的一縷秀發, 問:“不好嗎?”
“雖說他和你曾在鬼谷學習過一年,可是,近些年,李斯並未與您和趙高、趙成二位大人有過交集,您能保證他會聽你的使喚嗎?”
房媧兒哈哈一笑,反問尖兒:“你說什麽話?堂堂帝國的宰相,會聽我一個小小護衛的話,不是太過荒唐了嗎?”
“那姐姐,您的地位……”
“讓趙高立功,遏製李斯,就讓這二人鬥著,我才安全。”
尖兒不解。
“為何要讓二人相鬥?”
房媧兒看她那模樣,淡淡地笑說:“小孩子,不必懂這些邪門歪道的。”
尖兒嘟囔著:“您教我呀,聽說二位趙大人都是您教育成才的,尖兒也想和他們一樣。”
“我可沒有教爾虞我詐的這些伎倆,別冤枉我。”房媧兒道。
“姐姐,您就告訴我為何要他們相鬥?”
房媧兒妥協,可也不明說,她隻說:“內臣和外臣鬥,朝局才能平衡,懂嗎?”
尖兒搖搖頭,房媧兒也不想在說下去,直徑離開廳堂,洗浴去了。
秦宮中早已安穩睡去,嬴政卻在激動和喜悅中,下令全國推廣名田宅製,頒布令黔首自實田的法制。
且說,秦朝非常重視對庶人的份地授田,授田很普遍。
秦授田製中雖部分有獎勵軍功之意圖,但是更為重視對庶人的普遍份地授田,國家對土地資源配置的基本國策,就是要通過國家普遍授田以廣造份地作夫。
令黔首自實田,每一位秦國統治之下的百姓,都有一塊兒屬於自己的土地,並受到帝國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