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當空,前日拿到工錢的蘇歡引趕往集市。
市口賣米的賈婆子身板寬寬的,正叼著煙袋訓斥自己二十多歲的傻兒子。
她男人房大栓一直就是個窩囊的主,在婆娘面前總是唯唯諾諾,沒有半點造次。
雖說聽不下去,頂多也就是低頭皺一下眉,不敢言語一聲。
賈婆子的公鴨嗓音呱噪得很,“早起吃飯你偏要睡覺,現在這都日上三竿了,你又要吃飯!餓著吧,等晌午一起吃!”
傻兒的一張大臉抹得一條條的黑,亂蓬蓬的頭髮上還沾著枯草和木屑,鼻涕眼淚混著一起就進了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著:“我餓,餓了!”
一邊喊一邊開始撲騰起來,往身邊的米袋子、面袋子上用力踢過去,撲起來的麵粉洋洋灑灑的澆了他一臉一身,嗆得他打著噴嚏護著臉往後退。
蘇歡引在門口看到這情形,本來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結果就見傻兒像座小山一樣朝她退過來。
來不及躲閃,到底被他撞了個實在,撲通一聲就跌坐在地上,那一家子三口這才回過神來。
“哎呦,歡引!摔壞了沒有啊?!”
蘇歡引眼見著賈婆子怎呼著朝自己撲過來,腰間的肥肉一顫一顫的,偏還穿了件有些緊窄的布衫,看起來就像平靜的湖面要被洶湧的暗潮撕開一樣。
一手扶起了歡引,一手拿著煙袋狠狠敲了傻兒的頭一下,賈婆子賠著滿臉的笑拉著她進了鋪子坐下。
那邊房大栓趕緊倒了杯水遞過來,左瞧右瞧,生怕有什麽閃失。
蘇歡引接過了水,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笑著安慰道:“大伯,不打緊,別擔心了。”
抬眼看看傻兒,他正咬著指頭訕訕地衝自己笑,剛才那一幕把他也嚇了一跳,現在也忘了要吃飯的茬兒了。
賈婆子滅了煙袋,在凳子上磕了磕放在了一邊,捉著她的小手:“看我們歡引,越長越水靈,就是太瘦,要多吃些才好,這女人呀,要胖點才好生養……”
房大栓咳了一聲,打斷她:“說什麽渾話,都還沒許婆家,就說到生養了,看孩子羞得臉都紅了!”
賈婆子方覺得自己的嘴講出來的話實在是沒了邊兒,再看一眼歡引礙口識羞的模樣,轉身拿了把蒲扇輕輕扇著,岔開了話頭。
“看見沒,那是昨兒剛進來的米,今早我做了吃,香著呢!一會兒多裝幾升回去!”
多裝幾升?這話說得倒是輕巧得像根羽毛飄過,難道不要錢的麽?
別說是多裝幾升,就是多裝一升,蘇歡引心裡都沒譜,畢竟比米面更重要的豬蹄還沒有買。
她伸手摸摸袖籠裡的銀子。
不知因為害羞還是緊張,她手上滲出一層薄汗,摸在銀子上帶著粘膩又溜滑的觸感。
抬起紅暈未褪的臉,她輕聲道:“大娘,您給我裝十升米,五升玉米面就好。”
說罷起身回到了門口,繞開還杵在那裡的傻兒,“我還要到前面買些別的,米裝好了就放在這裡,我過會兒再取!”
才走了幾步,蘇歡引就聽到賈婆子接著嚷起來:“就知道傻乎乎地站著笑,你看歡引來了也說不出一句中聽的話來嗎,吃,就知道吃!”
接著傻兒又聲嘶力竭地號嘎起來,想必是又挨了打。
蘇歡引被傻兒的聲音吵得頭疼,快走幾步趕到肉鋪。
賣肉的是張屠夫年輕的媳婦張嫂,見蘇歡引捂著耳朵過來,眯起月牙般的笑眼道:“那邊隔天就得演上一出,
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蘇歡引同情地向後看了一眼,“他不是心眼兒不夠用麽,怎的他娘也不心疼他,哭得我都糟心。”
張嫂歎了一聲,“誰說不是呢,怕是賈婆子覺得打打更聰明吧。”
原來,不只是她自己不受爹娘的待見。
傻兒也是這樣。
父母生下孩子,不是該好好照料麽,怎的大風大浪都是他們給的了呢?
思慮之間,張嫂包好了兩個豬蹄子,又割了塊上好的五花肉。
肉用麻繩系了個結,張嫂又給包好的豬蹄裡扔進去一小塊豬肝。
“喏,把豬肝帶回去熬點粥喝,看你這張臉,白得跟張紙似的,氣血虧得很!”
謝過張嫂,蘇歡引買了魚,又買了豆腐花生和一些青菜,不剩幾文錢的她回到了賈婆子那裡。
賈婆子去了旁邊店裡扯家常,房大栓把米面袋子系好,幫蘇歡引搭在了肩上。
傻兒可能是哭累了,扭曲著身子趴在一個米袋子上睡著了,看得蘇歡引的腿都要跟著抽筋。
從家到集市是段下坡路,返回之時變成上坡路,滿身負重的她有點吃不消。
石板路有些滑,又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借力,她隻好靠邊挨著楊柳樹走一段歇一段。
在最陡的地方,終於扛不住了,幸好那裡有一小段台階,她就著台階坐了下來,呵呵喘著粗氣。
抬頭看看天,接近正午的陽光很足,來時還踩著別人的影子,此時她卻坐在自己的影子裡歇著。
蘇歡引心裡有點急,看這般情形,午飯定是要耽擱了。
掙扎一下,她重又站起來要走,腳下卻一滑,手裡的東西順著台階滾了下去,直接滾到下面的緩坡上。
她像被針扎了一樣跳了起來,趕著去搶那些肉菜,再慢些,怕是又順著緩坡要繼續往下滑了。
還沒到跟前,就見從旁側的胡同裡走出來一個男子,彎下腰去,撿起來地上散落的豆腐青菜花生豬蹄以及那條魚。
“哎哎,大哥,那是我的,我的菜!”她大聲地朝那男子喊著,就差道一聲好漢放手。
她疾速地跑了過去。
男子起身,墨發濃眉,衣冠楚楚,穿一件淡青色雲錦長衫,外面一件薄紗短卦,滾了深青色的邊,腰間系了塊上好的白玉佩,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背後喧鬧髒亂的集市,此時已在蘇歡引眼中自動隱去。
“大哥……呃……這位公子,您手上拿的,是我方才掉下來的……”
君臨風眼見她從台階上一蹦一蹦地下來,垂頭與她岸然相對,挑眉戲謔地看著她。
“你的?”
“是呀,公子,是我的。”她努力扯出個無害的微笑。
君臨風風度翩翩卻拎著一堆菜,還特意去瞧瞧那塊草繩系的豬肉和耷拉著頭尾的死魚,死魚與他大眼瞪小眼的一瞬,蘇歡引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他把手垂低,眼光從死魚臉上又轉到她臉上。
蘇歡引嚇得一吐舌頭,“公子,您這一身華服,別被我的菜弄髒了,還是快點給我吧!”說著伸手去拎。
他卻一個轉身躲開了,仿佛撿到什麽珍寶一般,就是不撒手。
他晃晃手中的菜:“你,住這附近?”
“是呀,公子,您就快點給我吧,我娘還等著我回去做飯呢,再晚了我又要挨罵……”
想到二娘,她不禁急得眼睛都紅了。
他看了她那副窘迫的樣子不忍心,終於開口道:“我隨你回去。”
蘇歡引用袖口揉揉鼻子,“不麻煩公子了,我自己可以。”
他深深看向她大大的眼眸,”你想多了,我隻是想知道這肉菜去了哪裡,萬一是旁人落下的,我也好告訴他們去討要。“
她縮了縮脖子。
厚顏無恥。
還當自己是衙門的官差了。
腹誹的同時,蘇歡引擠出個笑,“好好!那還真是辛苦公子了,那公子順便也幫我看一下那兩袋子米面吧,別是旁人丟下的,被我順回了家。”
她噔噔跑上台階,拎起米面袋子,憋著氣扔到了君臨風的肩上。
君臨風身形一晃。
把扇子順手遞到她手中,扶著肩上的米面,拎著菜,跟在她後頭,像個挑夫般慢慢往蘇家走去。
蘇歡引悠閑又輕松地走在前面,君臨風心裡止不住叫苦。
多管閑事,真是個草率的決定。
終於,她停在了自家門口,君臨風卸下一身負累,問她:“這附近可是住著個專門攬繡活兒的王家娘子?”
蘇歡引指著自家大門,“這裡是我家,隔壁就是王嬸家!”
“哦?那姑娘可是姓蘇?”他眯著雙眼, 若有所思,語氣也急促了起來。
“咦,你怎知我姓?”蘇歡引瞪圓了雙眼問他。
君臨風未語,目光在她臉上徘徊許久,扯過她手中的扇子,轉身離去。
君臨風轉身之時,扯著嘴角笑了。
他眼前浮現蘇歡引瞪著眼睛的模樣,腳步輕快了許多。
蘇歡引,這個讓他心心念了一年多的名字,原來是這個樣子。
玉佩在身前擺動,搖著扇子的他想放聲大笑。
路人側目,他遮了一下臉,那一刹,他的眼神又瞬間冷了下來。
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再晚了我又要挨罵?
她臉上看不出一絲委屈,留有更多的是愧疚和焦急。
這是怎樣一個女娃,小小年紀就能看淡世間疾苦!
還有,她真的有十六歲?
想到她瘦弱的身子,君臨風勾了勾手指,緊緊握住了拳頭。
她的楚楚,還真是憐人。
……
看著男子遠去,蘇歡引心裡很是納悶,不是找王嬸嗎,怎的也沒叫門就走了呢?
時辰不早,她搖一搖頭,來不及多想,直奔廚房而去。
進門一看,地上多了兩隻老母雞,翅膀和雞腳都被麻繩拴得緊緊的,歪歪地倒在一旁,喉嚨裡發出“咕咕”的聲音,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不小的雞屎味。
這想必是蘇向南買回來給鍾寶珠補身子用的。
蘇歡引把兩隻雞扔到了廚房門外的角落裡,興衝衝揭開米缸的蓋子。
入眼的還是空空的米缸,裡面沒有多出來一粒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