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午飯後,繡坊花廳裡。
君臨風穿著潞稠絲綿袍,負著雙手一副失神的樣子直直站在門前,不時他還會去大門口轉一圈,院裡幾棵梅樹襯著他的身影,讓馮媽都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崔巴兒又上來攏了新碳,泡了壺熱茶,馮媽喝了半盞,招呼君臨風。
“你快回來坐下,門口的風太硬,茶都換了好幾泡,也不見你喝一口!”
君臨風折身慢慢踱了回來,坐在椅上搓著雙手,仍是心緒不寧。
炭火劈啪作響,屋子裡一股松香味慢慢濃烈起來。
馮媽陡然想起,小角院黎蘿那裡,昨兒去給她送臘八粥,發現炭火已經燒沒了,再不添置,怕是要出人命。
遂和臨風說道:“今日我與你一同回府。”
君臨風沒答,他沒聽見。
他的心思都在蘇歡引的身上。
這個時辰還不見人歸,著實讓他不能足履實地。
他低頭沉吟,見馮媽的畫箔裙到了眼前,抬頭,馮媽拿著熱茶遞過來:“莫再擔心,看這風雲氣,定是天兒不好耽擱了,你隻當心裡一杆無星秤,時間過得也就快了。”
轉身馮媽站到門前,“噯,這不是回來了!”
君臨風一個箭步跳了過去,伸著脖子左右望望,哪裡有個人影。
馮媽笑的接不上氣,君臨風嗔道:“這性子越發向祖母學去了,八十孩兒,緊著欺負這幾個小的!”
馮媽笑道:“這不很好,省得我沒了那天,你守著七星車埋怨我老婆子沒趣?”
君臨風忙打斷:“馮媽不許拿這不吉利的話來嚇我,你和我娘在我這裡沒差,反而你更親近些!”
“骨碌骨碌……”
門口傳來馬車的聲音,二人抬頭,是蘇歡引回轉了。
君臨風開門就要迎出去,被馮媽拉住:“那邊繡女們都在,這不合禮法,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她的清譽著想,不急,她下車就會來這裡。”
話音落,蘇歡引已經進院。
君臨風自己也好生奇怪,從前他出遠門,經常幾日不見她,也沒得這麽擔心過。
許是……
知道她在馮媽身邊,所以心安?
原來等人與被等的差別竟然如此之大。
蘇歡引緩著步子來到門前,下車她就看到屋裡一老一少不停張望,不禁啞然。
剛到近前,門已經開了,君臨風長臂一伸,就把她拖了進去。
等她問過安,君臨風詢問婚禮詳情。
“一切都好。”蘇歡引笑著回答,簡單一句,道盡所有。
好與不好,她心裡揣著了,暫時無須多言。
“那你呢,你這兩日可好?”君臨風雙眉上挑,瞪著眼問。
蘇歡引還是淡笑著清冷一句:“一切都好!”
君臨風皺了皺眉頭,這個答案,似乎是他想要的,可又似乎不是。
難道她沒有因為想念他,有過一絲絲不好麽?
馮媽見他糾結不語,直接問道,“有沒有想馮媽和君大哥?”
蘇歡引抿嘴,馮媽問得太有心機,無法說不,隻好沉吟一下答道:“有!”
君臨風登時眉頭展開,笑紋顯現,歡喜起來。
馮媽瞥一眼君臨風,伸手點他一下,要他穩重。
複又衝歡引說:“你也累了,去歇歇吧,我這就和大少爺回府,明日再一同回來。”
蘇歡引應是,作揖回房。
君臨風意猶未盡,不大自在。
馮媽笑道:“她累了兩日,你也不心疼?”
他這才回神,摟著馮媽的臂彎,出門乘轎回府。
剛進門,小丫頭就報:“二少爺來了,在書房候著。”
馮媽怔了一下:“這幾個月,他來得可勤。”
君臨風不瞞馮媽:“和大姐我們三人合股販糧,抱布貿絲掙點業障兒花。”
馮媽松了口氣,滿意地瞧著他:“少爺長大了。”
馮媽來到小角院之時,黎蘿正滿地打轉,臘月的天氣,一日無碳房內如同冰窖。
馮媽愧疚,趕緊點上碳,把新帶來的厚棉被擁到她身上,拉她在火盆旁邊蹲下。
黎蘿全身都快沒有了知覺,話也說不出來,躲在被下不停發抖。
過了許久,她漸漸緩了過來。
“馮媽,我還以為她要把我凍死。”聲音依然悅耳。
馮媽給她緊緊被子,扶她在炕上坐下。
炕上,黎蘿自己弄了許多乾草鋪上了,否則,與睡在冰上並無二致。
馮媽握住她那隻還是冰冷的手,手上已是滿目瘡痍,一個冬天,生滿了凍瘡。
馮媽心下不忍,“娘子,苦了你了。不是夫人不準我來,是我自己耽擱了。夫人已經過了氣頭,現下沒有害你之意。”
黎蘿頓了頓,問馮媽:“老爺,一直不知我在這裡,咫尺之間無法相認,是麽?”
她始終不知君騅現下的境況,雖然文絲竹口中,是他已經棄黎蘿而去,可是黎蘿卻不相信。
馮媽漠然,不知該怎樣回答。
“噯,是我難為你了。”
她起身,望著外面。
這個院落頹敗蕭索,一如她此刻哀頹的心情。
她摸摸自己的臉,這張讓君騅百看不厭卻不及文絲竹一半貌美的臉,將在這院落中,一點點老去,直至埋入那一捧黃土。
她今後的人生,就如同在不斷翻滾的茶壺中放進茶葉,雖可入口卻無法品茗茶香,最後任由茶葉煮爛,茶水變得其苦無比,只能道一聲“糟蹋”,最後扔入泔水桶,再無人想起。
她微微張口,“讓我如此活著,難道不比殺了我還惡毒?”
馮媽勸慰:“娘子莫要憂思,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活著就有指望。”
黎蘿笑了。
指望,她還有什麽指望?
*
君臨淵橫臥在書榻之上,君臨風進門之時,他已經是睡眼朦朧。
君臨風長袍一掀,坐在他對面,“家裡不睡,跑我這裡來補覺?”
君臨淵紅著眼睛起身,“是,昨日小妹受傷,折騰許久。”
“她受傷?傷到哪裡?”君臨風第一反應是她擠破頭去看俊男時扭了腳。
君臨淵抻抻筋骨,揉揉眼睛,滿是無奈,“扭了腳。”
“我剛想到就是這個,為了看男人?”君臨風來了精神,什麽時候自己也可以未卜先知了。
“唉!比那個好不了多少,說是不信喝多了就受傷,到底把自己兩個腳踝都扭傷了。”
君臨風大笑,“她是想給葉媽媽現身說法,沒成想掉坑裡去了?”
君臨淵撲哧笑了,盤起雙腿,飲口茶潤潤嗓子道:“冬至前些天葉媽媽把煙離給她安的假牙吐掉了,一夜和汙物凍在了一起,想起這事,主仆兩個就打得雞飛狗跳,到底昨夜煙離被誘去飲酒……現下可好,一個沒牙的,一個瘸腿的,坐在屋裡還是打!”
君臨風已經笑到紅頭漲臉,“你那裡倒是有趣得多,不如我過去住上幾日?”
君臨淵一擺手,“免了,沒人伺候。我今日就是來向大哥討個丫頭過去,流螢爹爹去世,煙離許她回家奔喪一月,她白日裡剛走,晚上就出了事。葉媽媽那樣子,煙離看著心煩,家裡幾個小丫頭,伺候得還不合心。”
君臨風點頭:“好辦,讓寒蟬過去?”
臨淵搖頭:“煙離與大嫂一向不睦,怎會要她的人。”
“嗯,這倒也是。芊枝芊葉被我娘慣得沒樣,去了也是添堵。那大丫頭只剩下媚夏,只是不知老太太舍得不?”
“舍不舍得你去問問不就知道了?”君臨淵斜睨著大哥,懶懶地說。
“你怎的自己不去問?”
“噯……我可不去,沒得讓二伯娘覺得我從你府上往自己家劃拉東西!”
君臨風笑了,他這話也是不假,他娘最討厭的就是二房,他是知道的。
“那你等著,我去問問祖母。”
君臨風抖了抖衣襟,披上大氅去了跨院。
君臨淵長舒口氣,又在榻上躺下,翹起了雙腿等著。
一柱香的功夫,門外響起簌簌的步子聲,臨淵側耳聽了一下,兩個人。
笑意浮起。
馬車上,臨淵緊挨媚夏,手動了幾動,最後還是放下。
他低聲說道:“我一直想你,若只是連覃,我不畏與他一爭,可今日,大哥橫插進來,我屬實不能做這人所不齒之事。”
媚夏見到二少爺,本就小鹿亂撞。
這段時日與連覃相處,她本不願意,加之連覃從未碰過女人,與二少爺的過盡千帆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因而她對二少爺念念不忘。
可聽聞此言,她是一頭霧水,大少爺,與大少爺何乾?
君臨淵不再言語,裹緊披風,縮在馬車一角裝睡。
媚夏心下困惑,卻不敢再問,隻好自己費力琢磨。
胡思亂想之間,到了二老爺府上。
君臨淵引她到五小姐的房中,可巧過道之上就碰到了流螢。
媚夏一手捂嘴,一手指著流螢:“你……不是回家奔喪……”
流螢不悅,“奔誰的喪?”
“不是你爹爹過世?”
流螢白了她一眼:“我爹五年前就過世了,你倒是又給我找了個爹?”
譏笑了一下,“我倒是想走,我走了誰來伺候你?”
媚夏更加困惑,伺候我,為什麽要伺候我?
流螢又轉身向二少爺道:“又編排我一頓,這次是爹,下次該是娘了,幸好奴婢父母皆亡,不然出了事,奴婢真要拉著少爺賠錢了!”
端起水盆一扭身走了,臨走還狠狠瞪了媚夏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