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冬至,君府。
天氣晴朗,風卻不小,抄手遊廊的磚地上,不用打掃就已經被北風舔得乾乾淨淨。
君斯洛穿著荷花錦的棉靴,裡面穿著交襟棉衣棉褲,外面披一件貉子毛鑲邊披風,在垂花門那裡玩耍。
寒蟬給斯洛的風帽外邊又圍了條大帕頭,隻給她留出來一雙眼睛看路。
斯洛繞著柱子跑來跑去,寒蟬和芊葉假意捉不到她,惹得三歲的娃娃咯咯大笑。
瘋跑得熱了,斯洛一伸手把帕頭扯了下來,一陣風灌過來,嗆得她噎了幾口,又後退著咳了幾聲。
寒蟬忙捂住她口鼻,一伸手抱在了懷中,朝正房暖閣走去。
斯洛不樂意,蹬著小腿抗議,寒蟬哄她道:“小姐要乖,萬一嗆風害了病,這一冬咱都甭想再出來玩了!”
斯洛轉著眼珠想了想,權衡利弊後便不再掙扎,任寒蟬抱著去見她娘。
“臨風近日可常回來?”
文絲竹臥在暖閣的羅漢床上,心底最關心的還是她何時能抱上孫子。
芊枝拿著兩個美人錘給文絲竹捶腿,她腿上這是舊疾,一到冬天就不得安寧。
林詩伽笑說:“回來得勤些,只是每日要忙著看他的神怪論,常常到了深夜,媳婦怕他長此以往,累壞了身子。”
雖說暗裡是在告狀,明裡卻說得十分貼心。
林詩伽才不會傻到在一個母親面前實實在在講她兒子的不是!
哪怕她已驚覺自己的城池就要失守,哪怕她每夜都是顧影自憐,也不能把不是派到夫君的身上。
文絲竹雙眼看向窗外光禿的樹枝,歎道:“他與我這個阿娘越發疏遠了,否則,我也能多提點一下……他是獨苗一根,你們要給這一房留下一脈才好……”
門外嘰嘰咕咕的聲音傳來,一陣寒氣逼進,寒蟬把斯洛圈在懷裡,後面跟著芊葉,說笑著步入。
“娘親,祖母……”斯洛開始撒嬌。
文絲竹展開了眉眼,坐正身子,伸開雙臂,把斯洛攬進懷中。
剛親熱了兩下,小丫頭來報,打破了這一幕溫馨。
“夫人,少夫人,二少爺和五小姐來了,說今兒冬至,來陪老太太吃餛飩。”
婆媳二人同時怒氣上臉。
“娘,他們兄妹兩個近日來咱們府裡是越來越勤了,怕是有所圖謀。”
文絲竹的眼神愈發狠厲起來,雙眸中的寒光,如同淬過毒的花針,閃著幽藍的光,讓人不寒而栗。
“不怕,有我在,老太太永遠不會把掌家之權交給他們三房!”
許是在祖母懷裡呆膩了,斯洛扭了幾下,小腳一蹬,踢在了文絲竹的腿上。
文絲竹吃痛呼出了聲,芊枝趕緊過去給她輕輕揉捏著,林詩伽也把女兒接了過來。
文絲竹看著芊枝的一雙玉手在腿上推拿,疼痛漸漸減輕。
那年初春,冬雪未融,她府上庶出的妹妹,最得父親寵愛的文絲梅,趁她不備推她入湖,入水的一刻,她被湖水冰得全身僵硬,兩腿磕到大石之上,血流如注。
在她意識開始模糊之時,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的腰身。
波光瀲灩之時,她看清了他的臉,那一刻,他的眼神比湖水還深,她知道,陷在他的眼神之中,這輩子都不會醒來。
他,是林管家的獨子。
也是如今她兒媳婦林詩伽的爹爹——
林錦良。
世事無常,他最後竟成了她的姐夫。
君文兩家聯姻,她被迫坐上花轎,那時她永遠都不會想到,這個男人,後來會娶了她的遠房表姐,也不會想到,他們二人的女兒,又成了自己的兒媳。
多少日夜,她身居於此,守著沒有丈夫的空宅,唯一能暖心的,就是林錦良救她時那清冷的面龐。望山,望水,望風,望雨,終於望到他攜女投奔,終於將他安插進府。
哪怕他在江南,她也是歡喜的。
他是她終生難忘之人,就如同天寒之時便會發作的腿疾。
想忘也難。
君臨淵上午自己去了大姐君依離那裡,取回了他和君臨風各兩千兩的分成,本金繼續留在大姐那裡運營。
他當然不會帶君臨風一起過去。
君依離也因為長久不與二房來往,沒有過多詢問。
午後君臨淵帶著煙離來到二伯家裡,二哥不在,便徑直去了祖母的房裡。
老太太坐在桌床之上,依然一身青衣,手裡拿著念珠,旁邊支了張小桌子,凝秋丫頭在抄著佛經學寫字。
二人進屋,老太太教凝秋認人,又吩咐她去泡茶。
君煙離拿梳子理了下被風吹亂的發髻,抓了顆紅棗扔進嘴裡,試探著問道:“祖母,新換了丫頭?”
老太太憂心,低沉著嗓音說:“我哪裡舍得換了她,媚夏病了。”
君煙離一驚,病到不能近前伺候,也是不輕。
“什麽病?這麽嚴重,請過郎中了麽?”
“哎!頭疼病,整日頭疼,茶不思飯不想……她自己出去瞧過了,說是不打緊,先將養幾日再說吧。”
媚夏素來體健,也正因為此,接連幾日的病著,讓老太太心生不安。
君煙離覺出古怪,對送茶進來的凝秋道:“你去把媚夏叫過來,就說我要問她幾個鞋樣兒!”
片刻,媚夏推門進來。
看得出她已是精心裝扮過,可臉色還是泛著青黃,嘴唇也沒有一點血色。
君煙離隨意問了幾句,便說要去佛堂看看,纏著老太太出去了。
剛關了門,君臨淵就把手攀上媚夏的胸捏了一下,貼著她耳邊說:“有沒有想我,我倒是想你想的心焦,嗯?似乎大了些……”
媚夏慌忙抓住他的手,帶著哭腔道:“二少爺,您可算是來了,我……我有了身子了!”
“什麽?”君臨淵慌了一下,隨即冷靜下來。
沉吟許久,他安慰道:“你莫怕,不要被祖母發現了,我這兩天就給你答覆!”
媚夏欣喜起來:“二少爺是要把我要過去麽?這事得快,不然就瞞不住了!”
她牽著少爺的雙手,如今,兩條性命,都握在這個男人的手中。
君臨淵拍拍她雙手,“你且先回去歇著,有事我會讓煙離找你。”
媚夏忐忑離去,回到房裡,哭到癱軟,縮成了一團。
前腳媚夏離去,後腳君臨風就推門而入。
君臨淵見他進來,詭笑道:“你倒是會挑時候,老太太正巧去了佛堂,也省了你我再尋別處說話。”
把兩千兩銀票交給他,臨淵翹起二郎腿,微微顫著,手放在桌上敲了幾下,“怎麽樣,這次的分成,大哥可還滿意?”
臨風意外,“沒有多少時日,就賺了這些?”
“是了,五萬兩留在大姐那裡,接著由她操辦。”頓了下,他不無可惜地說:“兩千兩你就嫌多,大姐賺得更多。沒有辦法,誰叫你我不懂經營呢?一切由她操持,她得大分也是應該!”
君臨風應道:“自然,應該的。”
話音落地,老太太和君煙離回轉。
君煙離瞧了一下二哥的臉色,不算太好。
趁大哥與祖母說話,悄聲詢問。
君臨淵答:“有了!”
君煙離接:“果真!”
她聽祖母說媚夏病了之時,已經是想到了這一層。陪老太太去佛堂的這一路,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對策。
“交給我。”她低聲說了一句,便和老太太說:“祖母,方才走得急,我也沒問清楚,你們三人先熱乎著,我去去就來。”
她是個有主意的人,這樣的事情用不著眾籌來的打算就能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
床上的媚夏淚眼朦朧,纖弱的身子抽噎著,鼻子都哭得紅紅的。見君煙離進來,她忙起身問好。
君煙離按住她,讓她坐下,緩緩說道:“媚夏,二哥已將實情都說與了我聽……只是,眼前,我哥沒辦法將你要了過去!”
“為何?”媚夏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已是痛哭流涕。
“你也看到,我們二房沒地位,若二哥再把你收入房中,更讓文絲竹得了理, 將我們死死踩在腳下。”
這是實情,幾個院裡的下人也都心知肚明。
“小姐,求你救救媚夏,若是被旁人知道我懷了孩子,我命不保啊!”
媚夏急得給君煙離跪了下來。
君煙離緩緩起身,聲音清冷。
“你說的對,若我二哥不認,你的下場就是浸豬籠!”
媚夏嚇得一抖,哭得說不出話來。
“眼下只有一個法子能救你,你要不要試試?”
媚夏抬頭看著煙離,仿佛她是菩薩降臨。
君煙離同樣把話說得佛光普照,“連覃,我知他心無所屬,你只有一條出路,我安排你們二人見面,你把他收入囊中,嫁與他為妻!”
媚夏如五雷轟頂,咬著嘴唇搖頭。
君煙離沒有時間和她囉嗦,甩了甩衣袖皺眉道:“今晚我讓他給你送頭疼藥,怎麽做,你自己斟酌!”
說完咬牙離去,隻留媚夏撲倒在被褥之上,嗚咽不止。
……
入夜,連覃按五小姐的吩咐去給媚夏送藥。
老太太心疼媚夏,給她單獨撥了一間房住著。
連覃敲門,媚夏許他進入。
房中燃一盞微弱的油燈,病中美人,柔弱無骨。
媚夏起身,花香四溢,她嬌吟一聲:“媚夏謝過連大哥。”
接過他手中的藥包,突然之間倒在了他懷中。
連覃怔住,他從未發現,媚夏是如此嬌媚。
他的心,他的腳步被什麽東西無形之中牽扯住,再難離開。
油燈滅,他卻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