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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門閥》第1207節 亂局(一)
既然接到了彈劾,張越自要自辯。

 這是遊戲規則。

 不過,張越自辯的方式和其他人稍有不同。

 別人自辯,首先就要認罪——不管有罪沒罪,先喊一聲‘戴罪之臣XX俯首百拜陛下’,這叫端正態度。

 但張越不是別人。

 所以,他選擇了直接入宮,面見天子。

 “陛下,臣來領罪!”一見到天子,張越就脫下冠帽,頓首而拜。

 “卿有何罪?”天子見了,立刻就笑了起來。

 “臣聞有禦史彈劾於臣……”張越一副傻白甜的樣子:“按照制度,禦史彈劾,大臣必須自辯,但臣辯無可辯,故只能請陛下責罰!”

 天子見著,臉色頓時有些不好了。

 周圍左近大臣侍從們,更是一下子就屏息凝神,連氣都不敢喘了。

 因為,這是要挾!

 再明顯不過了!

 有人甚至瞟到了天子手上的青筋爆裂,顯然已是怒急!

 但,忽然,天子似乎想到了什麽,一下子就笑顏逐開:“卿太過敏感了吧……”

 “禦史彈劾,本是常態……”

 “若每有禦史彈劾,朕便要治罪大臣,這天下,這朝堂恐怕早就難以維系嘍!”

 “這樣,愛卿先回去,朕命禦史大夫好生調查一下,給卿一個交代如何?”

 “臣……”張越於是撿起冠帽,頓首再拜:“謝陛下隆恩!”

 於是,稽首再拜:“臣告退……”

 便提起劍,大搖大擺的走出這玉堂殿。

 滿殿大臣、侍從目瞪口呆。

 天子更是臉色煞白,

握著拳頭,良久方才有人聽到天子輕聲怒罵:“此跋扈將軍也!安能托社稷之重哉?”

 但旋即,人們就聽到了這位陛下的詔命:“禦史黃相,誹謗大臣,其罰銅五十斤,以儆效尤!”

 ………………………………

 玉堂殿之事,立刻以光速,傳到有關人士耳中。

 於是,當天子使者,持詔來到位於長安尚冠裡的禦史黃相家宅傳詔時。

 小小的黃府,已是車水馬龍。

 數不清的公卿勳臣代表,早已經驅車先一步來到。

 他們送來了種種禮物。

 有代表高潔品德的美玉,有象征剛正不阿的松柏樹苗,更有著一副副名家手卷,先賢手書。

 而整個禦史台,也高度團結起來。

 禦史大夫暴勝之、禦史中丞楊敞,都派來各自心腹,來到黃府門口。

 禦史台上下,在京禦史三十多人,更是有一個算一個,全部來到此地。

 他們與來訪的公卿子弟、勳臣家臣,一道站在了黃安全家人身後。

 他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天子使者,驅車抵達。

 而禦史黃相,更是猶如烈士一樣,昂著頭,挺著胸,滿臉正氣,一身鋼骨。

 “禦史黃相,誹謗大臣,其罰銅五十斤,以儆效尤!”天子使者拿著帛書,高聲宣讀完畢,然後對著跪在地上的黃相喝道:“禦史黃相,還不速速奉詔?”

 黃相昂首挺胸,強著脖子,大聲回答:“回稟天使,臣不敢奉詔!”

 “禦史風聞奏事,祖宗制度!臣禦史黃相,忠於職守,何罪之有?陛下何故罰臣?!”

 此言一出,無數禦史與來此的公卿子弟們紛紛叫好。

 許多人紛紛大叫:“此亂命也,吾等不敢奉詔!請天使回返!”

 更有人趁機說道:“鷹楊將軍跋扈荒淫,竟欺君脅上,自恃其功,其罪當誅也!”

 可惜,這些紛紛擾擾,絲毫不能阻擋來使的決心。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的喝道:“禦史黃相,速速奉詔!”

 黃相強著身體,再拜:“臣不敢奉詔就是不敢奉詔!天使若要臣奉詔,那便請令左右衛士殺了臣吧!”

 “若能以臣的鮮血,喚醒天下士人,若能用臣的性命,讓天下知曉鷹揚之跋扈,臣死而無憾!”

 來使聞之大怒,立刻對左右道:“來人,請黃禦史奉詔!”

 於是,立刻就有隨行衛兵持戟而前,先用明晃晃的刀槍,逼退了在黃相身後的眾人,接著,數名衛士將黃相強行按在地上,強令其三叩九拜,又強行將那詔書交到其手上。

 緊接著,那使者就喝道:“黃禦史既已奉詔,還不速速將黃銅五十斤取來,以交國庫?”

 黃相在地上拚命掙扎,滿臉猙獰的大聲喊道:“且不談臣黃相不敢奉詔,即便敢!臣也沒有這許多黃銅!”

 他猛地掙脫衛士的束縛,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正色的道:“吾年俸不過八百石,為官數載,所得俸祿,堪堪夠奉養老母與妻兒,哪來余錢?”

 “使者若要,便取黃相之命吧!”

 這時,一個圍觀的人,忽然道:“好義士,真忠臣也!”

 此人拍手叫來下人,對其道:“速速去為我取黃銅五十斤,黃金百金來此!”

 “黃銅,為黃禦史給付罰金,黃金,以饗禦史剛直不阿,不畏權貴,忠貞而行的義舉!”

 由之,歡呼聲響徹黃府內外。

 不久就有人驅車,載著黃銅五十斤,黃金一百金來此。

 黃銅給了天使,而黃金則被搬到黃府門口。

 那命人取來黃金之人,屈身對黃相拜道:“長安鄭氏,感明公之義,望明公收下這區區薄金,以作奉養妻兒父母之需!”

 棄料黃相不為所動,拒絕道:“錢財,於吾如浮雲,吾之所志,上佐天子,下庇黎庶而已,鄭公之酬,不敢居之,願公將此百金,以送孤苦百姓……”

 那鄭氏富商再三請求,但黃相始終不為所動。

 於是,鄭氏富商忍不住感慨道:“吾居臨淄三十載,未嘗能見如禦史黃公之高風亮節者!天下能有黃禦史,天下幸甚!”

 由之跋扈將軍張蚩尤與剛直禦史黃相,迅速成為長安城的熱詞。

 數不清的人,都在議論此事。

 長安城的輿論,就像一鍋漸漸沸騰的開水,開始咕嚕咕嚕的冒著水泡。

 似乎是發現了問題不對,也可能是察覺到了危險。

 那位跋扈將軍,英候張蚩尤,在當夜急匆匆的帶著家臣、衛隊,遁入長安城城外的棘門大營。

 似乎想依托北軍,來穩固權位。

 這讓有心人大喜過望。

 諸侯王們更是洋洋得意,躊躇滿志,仿佛那位英候的敗亡已是指日可待!

 因為在漢室歷史上,還從未有過失了聖眷的大將能有善終的記錄!

 淮陰候韓信、條候周亞夫,功高蓋世,照樣淒慘而死。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發現不對。

 “張子重豈是這等不識體統,飛揚跋扈之人?”霍光看著眼前的燭火,輕聲說著:“何況,天子對其如何,你我豈能不知?”

 旁人不清楚,不知道,霍光還不清楚不知道嗎?

 那張子重就是當今天子一手提拔,親自培養的。

 君臣之間即使不是‘親密無間’,起碼也算得上‘默契相得’。

 而且,那張子重當年在宮中,可是有著一手出神入化的拍馬神功。

 其功力之深厚,就連曾經拍馬逢迎最厲害的上官桀也要甘拜下風!

 一個這樣的人,又豈會因為一個禦史的彈劾,就在天子面前跋扈起來,還要挾起天子來了?

 就算他膨脹了,他腦子總還在吧?

 即使他腦子壞掉了,但他身邊的人,總該不會全部跟著膨脹了、壞掉了吧?

 所以,霍光是第一個意識到不對勁的人。

 “子孟兄所言,吾亦以為是……”在燭火對面,一個身著錦衣的中年貴族點頭道:“張子重絕非易與之輩!”

 那個張蚩尤要是這麽好對付,能輪得到現在那些跳梁小醜嗎?

 早就被公孫賀父子、江充、馬何羅、韓說這些人精給弄死了。

 而事實是——除了韓說靠著賣女求榮,僥幸得存外,其他所有曾經想搞死張蚩尤的人,全部死了!

 他們的屍骨都已經爛掉了,墳頭上的草,更是長了起碼三尺高!

 只是……

 錦衣貴族皺起眉頭,問道:“子孟兄以為,此事,那張子重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麽藥?其意圖何在?”

 霍光搖了搖頭,這他那裡知道呢?

 不過……

 霍光看著眼前搖曳的燭光,道:“有一件事情,應當是可以確認的……”

 “那張子重在給人挖坑布局……”

 “而諸王則恐怕要一腳踩進去嘍!”

 “這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甚至兩敗俱傷!”

 “而你我……”霍光笑了起來:“不妨當一下漁翁……”

 錦衣貴族深以為然。

 這世界上最妙的事情,莫過於躺贏。

 但……

 錦衣貴族忽然想起了什麽,他問道:“子孟兄……您以為,陛下……”

 霍光聽著,有些失神,他抿著嘴唇,皺著眉頭,思慮了許久許久,但終究是沒有答案。

 因為,到現在為止,他依然不知道,建章宮中的那位老天子到底是真的動怒了?還是其實只是在與那位英候唱雙簧?

 可惜啊!

 他歎了口氣,今時不同往日。

 現在的建章宮玉堂殿,猶如銅牆鐵壁,密不透風。

 天子密探與細作,潛伏於那座殿堂每一個角落。

 可能一個不起眼的小宦官,或許一個老邁龍鍾的老宦官、老宮女,就是那位陛下的耳目。

 他們彼此交叉監督,共同守衛著那座殿堂中發生的一切秘密。

 這使得外界再難以探知玉堂殿的事情。

 即使是他霍光,想要知曉天子的近況,也不可能不付出代價。

 但他不敢付出代價!

 因為他怕!

 錦衣貴族看著霍光的神色,立刻了然。

 於是他岔開話題,問著霍光:“子孟兄,您以為,接下來諸王們會怎麽做?”

 霍光立刻笑了起來,他輕聲問道:“您見過渭河的漁夫捕魚嗎?”

 錦衣貴族搖搖頭。

 霍光道:“吾曾多次隨陛下出巡,遊歷關中,垂釣渭河之畔,曾見渭河漁翁,以魚鷹入河捕魚,其法以繩索而系魚鷹之頸,待其鳥得魚,便自其頸取其魚也,其物盡其用,可謂善!”

 “諸王們恐怕也會如此!”

 這是不用去想的事情。

 為了新豐工商署、居延織室以及那即將開始的月氏之征。

 諸侯王、權貴勳臣們,將無所不用其極。

 錦衣貴族聽著,深吸了一口氣,不敢相信:“您是說……”

 “不大可能吧……他們若那樣做,日後誰還肯給他們賣命?”

 “此輩小兒,能有什麽大格局?”霍光輕蔑的笑起來:“他們要真有什麽大格局,也不至於淪落到今天了!”

 就不說其他,那些跟著這些諸侯王起哄的家夥,若真有什麽能耐,會是這個德行?

 早起飛了好不好?!

 正是因為他們是廢物,是蠹蟲,是趴在國家身體的寄生蟲,他們才會起這樣的念頭,出這樣的主意!

 全是蠢貨,全是廢物!

 他們若是聰明,就該知道,跟著諸侯王起哄搞事,就算成了,天子第一個不會饒恕的就是他們這樣的人!

 須知道,劉氏天子,對自家宗室諸侯王的防范之心,遠勝其他人!

 當年淮南王劉安謀反,所有跟劉安扯上關系的人,即使只是一個門客,都被誅殺了!

 在霍光看來,那些蠢貨,純粹是腦子抽筋了,竟以為跟著諸侯王們起哄,就能有什麽好處?

 但事實上,只要稍微了解國朝歷史的人,認真想一想就會明白:這個事情,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參與的公卿勳臣,全部要倒霉!

 而且,或許他們失敗會比成功的下場要更好。

 前者可能還能留一個全屍,甚至能僥幸渾水摸魚,逃脫懲罰。

 而後者……

 一定會死全家!

 也必然會死全家!

 旁的不提,一個私通諸侯王,暗與宗室謀國家大臣的罪名,就足夠誅他們九族,滅他們全家了!

 當然了,霍光不是他們的爹媽,沒義務也沒有興趣去提醒這些蠢貨。

 他甚至非常開心的旁邊,觀賞著這些人的表演。

 特別是今日那位禦史的表演。

 身在局中的那些人,或許此刻正在慶祝,正在高歌。

 但他們哪裡知道,這樣拙劣的演技,如此低劣的手段,休說是天子了,霍光都早已經看膩了,看煩了。

 所以,霍光忍不住歎道:“若是韓說在就好了……”

 起碼,韓說不會蠢到做這樣叫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的伎倆。

 他們以為他們贏了?

 事實上,他們已經輸了!

 霍光敢打賭,玉堂殿內的天子絕對不會因此領他們半分情,對他們有半分好感!

 那位陛下只會有一個念頭:爾等以為朕乃魯哀公?

 而當今天子生平最恨,別人將他當弱智!

 反倒是那些靠著聰明才智,騙過了他的人,會得到獎賞。

 就像當年的東方朔!

 也如當年的平津獻候公孫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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