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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門閥》第1113節 口銜詩書,手持斧鉞(四)
居延,黑城塞。

 一場晚宴,正在舉行。

 主人自是張越,而客人則是長安來的使者——雋不疑。

 如今的雋不疑,已從青州刺史之職卸任,被暴勝之調回長安,擔任侍禦史。

 侍禦史是禦史中丞的佐貳官,同時也是禦史中丞之下職權最大的職位。

 負責接受九卿奏事,察舉地方郡國兩千石不法,懲戒豪強,鎮壓叛亂。

 非常時刻,甚至可以調動軍隊,遂行作戰任務。

 這亦是朝堂高層博弈的結果——暴勝之在進位禦史大夫後,迫切的需要一個可以替其繼續執掌禦史台的親信,而雋不疑是最好的選擇。

 這裡就不得不說,那位新任禦史中丞楊敞確實有幾把刷子,能逼得暴勝之將雋不疑從青州調回長安。

 而楊敞背後,自是霍光。

 從這個人事變動,張越嗅到了長安政局的險惡——曾幾何時,霍光、張安世、暴勝之、金日磾、上官桀,抱團取暖,一起對抗著窮凶極惡,把持朝政的公孫賀集團與李廣利集團。

 現在,隨著公孫賀集團撲街,李廣利集團重挫。

 曾親密的能同穿一條褲子的兄弟聯盟,已分崩瓦解。

 霍光、暴勝之之間甚至隱約出現了敵對的態勢。

 “幸好我早就抽身離開了……”張越在心裡暗自慶幸,自己提前離開了戰場。

 不然此刻,必定會被拖下水。

 講真,在現在的張越看來,長安城裡的權貴們,為了權力和利益而進行的爾虞我詐,幼稚的和小孩子為了一個玩具而打鬥一樣。

 與其費盡心思的內鬥,何不放眼世界?

 這世界很大,很大!

 大到足夠容納所有人的野心!

 大足以喂飽所有權貴的胃口!

 心裡面想著這些事情,張越就笑著給雋不疑滿上一樽酒,問道:“雋公此來,除了陛下的差使,可還有其他事情?”

 雋不疑此番來河西,自是奉詔而來。

 其所為的事情,自是與匈奴內戰離不開關系。

 天子想要知道,現在匈奴人到底打到什麽地步了?

 而這個答案,自是最好來居延尋找。

 除了明面上的公務,張越自知道雋不疑必然負有其他私人事務的使命,不然就不會是他這個侍禦史來了——隨便派個人來就可以了。

 雋不疑嘗了嘗杯中的酒,辛辣、刺鼻,入喉有如火燒一般。

 幸虧他過去數日在居延民間走訪,已經嘗過多次,不然還真有些承受不住。

 放下手裡的酒樽,雋不疑整理了一下心緒,然後就試探著問道:“將軍可聽說了長安的事情?”

 “嗯?”張越笑了笑,揣著明白當糊塗,假意問道:“明公所說指的是?”

 “月前,有人彈劾丞相徇私舞弊,澎候於是上表請罪乞骸骨,陛下留中……”雋不疑索性挑明了,問道:“如今朝野議論紛紛,有人以為丞相舞弊,自當去職,以謝天下,有人則以為,此事丞相不知情,豈能因此而罷相?”

 “將軍有何態度?”

 張越早知是這個事情。

 他聽著笑了笑,道:“此事,吾安能有意見?”

 “唯陛下之命是從而已!”

 長安的事情,在他來了河西,接過李廣利的位置後就早有定論了——不摻和不表態不干涉。

 簡單的來說,只要事不關己就高高掛起。

 盡可能的避免卷入長安爭鬥之中,免得給自己添麻煩,浪費和分散精力。

 雋不疑聽著,卻是放下心中巨石!

 長安那邊之所以僵持到現在,還沒有下狠手,就是顧忌在河西的這位鷹楊將軍有什麽看法?更忌憚其態度!

 如今,既然得到了肯定答覆,雋不疑知道,現在無論是挺劉屈氂的還是反劉屈氂的,都能放開拳腳,大打出手了。

 笑了笑,雋不疑就點了點頭,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而是換了個方向,問道:“將軍,下官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嗯?”

 “下官奉詔出使河西,於居延諸塞之中,都走了一走……”雋不疑輕聲道:“以下官之間,將軍在這居延,怕是有些……”他抿著嘴唇,斟酌著用詞:“有些背離國家大政了吧?”

 “且不言將軍所用之策,本商君之法,單單就是胡人奴婢一政,下官就有些為將軍捏汗啊……”

 “自古夷夏有別,《公羊》曰:不與夷狄之主中國,不與夷狄之執中國,不與夷狄之獲中國!誠哉斯言!將軍卻在居延,大量引入胡人夷狄,其與中國雜之,千百年後,居延之人中國乎?夷狄乎?”

 “其望將軍明鑒之!”說著雋不疑就深深一拜。

 作為一個儒法並修的官員,雋不疑對張越在居延的政策,是懷有深深的擔憂的。

 畢竟,讀過歷史的都知道,與夷狄謀不亞於與虎謀皮!

 春秋的歷史,就是一部尊王攘夷的歷史。

 張越聽著,微笑的搖了搖頭。

 當然,他也明白雋不疑的擔憂!

 畢竟,歷史的教訓,是無比深刻的。

 且不說他所知的後世歷史,單單是宗周的教訓,便已足夠深刻——宗周傾覆後,那些差點掀翻諸夏文明的夷狄部族,總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他們肯定是有來源途徑的,而最佳的途徑,莫過於宗周戰爭的俘虜。

 在宗周強勢時,這些人肯定是奴隸,是被欺壓、被剝削的群體。

 然而一旦情況有變,這些曾經溫順的群體,立刻就會張開獠牙,狠狠的撕咬他們曾經的主人。

 “您的擔憂,自是有道理的……”張越想了想,答道:“《公羊》之言,更是至理之說……”

 “那將軍為何還……”雋不疑不是很理解。

 “明公恐怕不知,吾在居延、河湟所行胡人之政的細節吧?”張越笑著道。

 雋不疑楞了楞,這個他倒是沒有仔細去關注,只是在民間走走看看,關注點也一直在百姓軍民身上。

 至於胡人?

 作為一個大漢君子,士大夫中的翹楚,他是看見就躲得遠遠的,生怕自己身上沾染上腥膻之味。

 “不瞞明公,吾早已對明公所擔憂之事,做了預防……”張越笑著道:“無論居延、河湟,仰或者河西任意一地之胡人,除胡姬之外,若欲落為漢人,須經考核,以試其能!”

 “必有能通中國文字,知禮儀進退者,或能擅工匠之事,有益天下之才,方能錄入戶籍,編戶齊民……”

 “而余者,則在服役期滿後,將被遣返原籍……”

 “遣返?”雋不疑楞了:“此話怎麽說?”

 在他看來,居延的胡人奴婢,不是統統都是終身製的奴婢嗎?

 他們在這漢家之土,必是從生到死,都得為其主人勞作不休。

 卻哪知,張越乃是穿越者。

 他所知的不僅僅有中國歷史的教訓,還有米帝的教訓!

 尤其是米帝在黑奴問題上的教訓,讓他深思、警惕!

 也讓他震撼、害怕。

 以米帝之無恥,尚且栽在了黑奴問題上,並落下了無數把柄,有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以諸夏之潔癖,一旦胡奴泛濫成災,未來恐怕難以甩掉。

 況且,廢奴是大勢所趨。

 更是公羊學的核心主張!

 且公羊學者所主張和推崇的不僅僅是廢以漢人為奴,夷狄亦然!

 畢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乃是儒家的信仰和核心。

 所以,綜合考慮,張越就打了一個擦邊球。

 “明公有所不知,如今,無論是居延,還是河湟,所有胡人,在理論上皆非奴婢……”張越笑著解釋起來:“其等皆為居延、護羌校尉等官署與之簽下雇傭契約之工人也……”

 “此契共為五年,諸胡人按照契約,承擔官署所分配之工,五年期滿,由官署給付一筆工錢,然後遣返原籍,使其安家立業!”

 “此君子之行也,乃拯亡救溺之舉!”

 張越嘴上,真的是說的冠冕堂皇,正義凜然,不知道還以為在這裡說話的乃是一位心懷天下,欲要澤被蒼生的聖人!

 但,雋不疑聽著,卻隻覺毛骨悚然,恐怖無比!

 因他明白,比起為奴為婢,這位鷹楊將軍推出的政策,更加可怖。

 內郡的地主豪強,蓄奴之人,若是來到居延,學到這些政策回去推行起來,怕是要早就無窮罪孽!

 至於原因?

 很簡單!

 一個人能有多少個五年?

 當代天下的平均壽命,是否有三十歲?

 中國都如此了,夷狄呢?

 恐怕隻低不高!

 換而言之,五年時間足夠將這些夷狄青壯的盛年歲月壓榨的乾乾淨淨。

 等到契約期滿,他們中的很多人,恐怕已經因為種種原因而死去,剩下的多數恐怕再也不適合作為勞動力了。

 到那個時候,隨便打發點錢物,就讓他們回去自生自滅。

 作為雇主,不再需要為他們的今後人生以及子孫的生活買單。

 等於好處全拿,壞處一點也不沾。

 這是吃乾抹淨,還讓別人承受接下來的問題——這些遣返的胡人,回了原籍,必定成為當地的問題。

 除此之外,雋不疑還從這位鷹楊將軍嘴裡聽到了其他關鍵詞句。

 譬如,這位鷹楊將軍曾經說過,胡人裡有人若能通中國文字,知禮儀進退,或者善百工之事,就可以通過考核,拿到戶籍,落戶為漢家臣民。

 這已經不是陰險這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完全就是打著正義的旗號,行無恥之事。

 是將這些胡人徹底壓榨,不放過任何可能的舉措!

 這個政策就是一個篩子!將胡人群體裡的英雄、豪傑篩選出來,為我所用,而剩下的糟糠則丟給別人去接盤。

 偏偏沒有任何人可以指責他。

 因他已站在了道德的製高點上。

 雋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問道:“那麽,那些胡姬呢?”

 “將軍在居延,廣以胡姬配中國男子……這會不會有問題?”

 “有什麽問題?”張越笑了起來:“夷狄之女以配中國君子,此《詩》所頌之,《書》所讚之之事!”

 如今這個世界,全世界都是父系為尊。

 以張越所知,三國孫權,被人恥笑為碧眼小兒,阿瞞的兒子曹彰人稱黃須兒!

 這並不妨礙他們執掌權柄。

 講真,混血寶寶其實很可愛!

 雋不疑聽完,卻是低下頭來,默然不語,隻好道:“您就真的有信心,您在居延所行之事可以長久?”

 “不談胡人之事,單單就是居延、河湟之政,一旦傳回長安,我恐天下以為您是商君在世……”

 “屆時恐怕議論紛紛……”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張越笑了一聲,道:“我還能管得住?”

 “賢如周公,尚且恐懼流言,我等凡夫俗子,焉能避免?”

 “只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罷了!”

 他自是知道,自己做這些事情必然會招致非議、為難以及阻力。

 所以,他很早就布局,拉下了大半個長安的公卿貴族去河湟開莊園,更盡心盡力的協助他們,將河湟開拓。

 如此,便將這些人捆綁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利益聯盟與共同體。

 果不其然,效果斐然。

 以至於,他在居延這裡的作為,在長安一點討論都沒有掀起來。

 大家都非常默契的幫張越將他的政策裡的一些敏感點給抹消掉了。

 而沒有人討論、議論,就意味著張越可以潛心種田,一點一滴的做事。

 不過,他也明白,這樣做的副作用也是相當明顯的。

 現在拿了他好處的那些人,必然會跟著一起成長。

 說不定,這些人裡面會出現一些可怕的存在。

 譬如,西漢版的辛迪加、托拉斯、卡特爾一類的奇奇怪怪的存在, 都可能會在未來陸續出現,並成為張越的敵人。

 這是不可避免的客觀規律,也是事物發展的必然。

 所以,張越知道自己得提前準備。

 拉攏一些未來幫他來清除、清洗這些怪物的盟友。

 雋不疑就是一個很合適的對象!

 他有正義感,有使命感,關鍵還是——雋不疑極有可能在未來會成為暴勝之的接班人,成為大漢禦史台的執掌者。

 所以,張越看著雋不疑,發出了邀請:“雋兄,明日吾將在此設宴招待烏孫使者……”

 “不知道雋公是否有空來觀禮……”

 “說不定,雋公可以通過此事,找到些答案……”

 雋不疑聽著,點點頭,拜道:“既蒙將軍厚愛,不疑敢不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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