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整個朔望朝頓時變得寡淡無味。
諸王偃旗息鼓,群臣噤若寒蟬。
也就只有那月氏王與自稱來自泰西本都的使者上殿時,這殿中才有了些活力。
不過,也就這樣了。
朝臣們匆匆通過了‘存亡斷續,以救月氏’的共識。
又通過了,決定遣使者往通那本都的決議。
但其他事情就統統擱置了。
“風暴降起啊……”丞相劉屈走出宣室殿時,眼中明暗交雜,既擔心,又興奮。
毋庸置疑的,這次朔望朝,將影響深遠。
太子劉據的地位,已是搖搖欲墜。
明眼人都清楚當今天子對太子的耐心已經耗盡了。
若是數年前,劉屈說不定還會彈冠相慶太子據垮台,那昌邑王不就有希望了?
昌邑王上位,就是勝利!
而如今,且不說昌邑王劉自身難保,再無望那太子寶座。
便是那位昌邑王身體依舊健康,但國家卻已經有了太孫了!
太子廢黜,太孫是可以立刻補位的。
唯一的問題,還是倫理。
但問題不大,只要天子能下定決心,那麽太子必然會‘心甘情願’的上書讓賢的。
而一矣如此,朝局的大震蕩就在眼前!
天子必然會為了給太孫鋪路而行鐵腕之策!
不符合太孫利益,可能威脅到太孫的人和事,都將在未來兩三年被一一剪除!
包括,雒陽的治河都護府,以及和太子關系密切的齊魯文士儒生。
而如此一來,
關東動蕩,是可以預見的。
或許河洛士人貴族會屈服於中樞,然而,齊魯吳楚的儒生地主們是不可能再次屈服長安的。
如此,長安與齊魯吳楚的百年矛盾,恐怕將迎來一次總爆發。
須知,漢與東南的恩怨情仇,相當複雜!
自高帝起,便已根深蒂固!
當初項羽自刎烏江,魯地儒生為之披麻戴孝,舉兵自守,揚言要為恩主盡忠,雖在高帝調集的數十萬大軍的威壓下,魯地儒生最終跪了下來,但他們的反抗,不是沒有結果,至少他們替項羽爭取到了一個魯公的頭銜與祭祀。
項羽之後,又有齊哀王劉襄之事,讓這個裂縫與矛盾進一步放大迄今,齊魯的貴族地主士大夫依舊認為,自己是被北方軍功貴族欺負了的,這長安的帝位,本該屬於齊王系,所以,此事最終醞釀出了吳楚七國之亂在七國叛軍裡,除了吳楚兩國外,余者起兵的都是齊王系!
吳楚七國之亂雖被平定,但那齊魯吳楚之地,私下依舊懷念舊主故君之人,如過江之鯽。
若只是這樣,矛盾還不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
關鍵在於,除了歷史的恩仇。
還有著現實的利益以及學術道統上的紛爭!
在漢家南方,特別是東南,古文學派勢大,而在北方則是以公羊學派為主的今文陣營勢大。
兩者交鋒數十年,在意識形態上,已是勢同水火。
如今,倘若他們支持的儲君,再一次被廢或者失勢。
這恐怕就是將一支火把丟進乾枯的柴火堆裡,新仇舊恨,立刻就要迎來一次總爆發!
屆時,為了鎮壓東南,威壓齊魯吳楚,朝堂中樞勢必將大洗牌。
這便是劉屈憂心的地方。
但也是他興奮之所!
混亂、動蕩與危局,從來都是風險與機遇並存!
於他而言,可能是深淵,也可能是天堂!
心裡面思索著這些事情,劉屈就忽然回頭,問著身後同樣心事滿滿的李廣利:“執金吾如今何在?”
欲要在這亂局之中,掌握先機,提前布下棋子,安排好人手,霍光就是必不可缺的一個合作對象甚至盟友!
李廣利抬起頭來,找了一會,然後皺起眉頭:“待我問問……”
於是,召來下仆,前去探查。
不久,下仆回來,報告道:“回稟主公,執金吾去了禁中,探望因病修養的禦史中丞楊敞……”
“哦!”李廣利點點頭,道:“汝且在此等候執金吾,待其出宮,便以吾與丞相的名義,請執金吾若今夜有空,可來吾府邸聚飲……”
“諾!”
於是,這下仆便留在了這宣室殿的回廊中,靜靜的等候起來。
一直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幾乎都要天黑了,他才見到,執金吾霍光跌跌撞撞的從那宮闕之中走出來。
“執金吾!”他雖然知道情況不對,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前去,拜道:“衛將軍門下走牛馬徐拜見明公!”
霍光抬起頭來,看著此人,眼中布滿血絲,面色猙獰而恐怖。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最終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徑直推開這位李廣利的家臣,一言不發的踉踉蹌蹌的消失在宮闕遠方。
“到底出了什麽事情?”那李廣利的家臣,眼神不定,皺起了眉頭。
他不敢再去糾纏霍光,想了想,於是,便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持著它,找到了宮中的一位相熟的官員,將這玉佩悄悄的塞到對方手裡,問道:“今日宮中出了什麽事情?何以吾見執金吾神色慌張,似乎心情糟糕?”
“你還不知道嗎?”那熟人收起玉佩,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現在宮裡上下都傳遍了!”
“據說是禦史中丞楊敞辛勞成疾,竟不幸暴病而亡……”
“天子聞而大哀,命有司厚葬美諡之……”
“不過……”那人神秘的道:“有傳說,楊敞之死,不是暴病……”
家臣聽著,瞬間明悟,他立刻低下頭,對熟人拱手道:“多謝明公,來日必有厚報!”
於是匆匆的離開未央宮。
禦史中丞,乃是大夫,朝堂中名義上和理論上的三號文臣。
更是內朝之中的重臣,其地位比九卿還要重要!
畢竟,九卿無法天天見到天子,也無法天天幫天子處理奏疏,傳達命令,並協助尚書令制定和策劃政策、法令。
如今,一位禦史大夫在朔望朝當日,莫名其妙的‘暴病而亡’。
便是沒有人傳說‘其非暴病’,很快就有人編出相關傳言了。
“風雨欲來啊……”這家臣走出未央宮,回首那黑暗中的宮闕,一抹後背,全是汗水!
因為他知道,一個禦史中丞,莫名‘暴病而亡’,在這樣的敏感時刻,恐怕立刻就會成為壓倒馬車的稻米,成為雪崩前落下的最後一片雪花。
而連他這樣的小人物,都有這個覺悟。
其他人呢?
那些高高在上,智珠在握,或者大權在手,心裡有鬼的大人物們呢?
他們只能想得更糟,更壞!
……………………………………
太子、宮。
一片蕭瑟之景。
上上下下的官僚與臣子,都是垂頭喪氣,沮喪至極。
今日朔望朝,他們一敗塗地。
非但沒有扳倒那位鷹楊將軍,就連毛都沒有傷到其一根。反而是自身,遭受了災難性的失敗。
天子那一句‘亂我家者,必太子也’,已是一錘定音。
許多人,只是聽說此事,就已經是眼前一黑,雙腳發軟!
因為他們很清楚,劉氏對廢太子的大臣,會如何處置?
簡單殺!放!流!
所有太子大臣,都將面臨這三種結局之中的一種。
當年先帝廢粟太子,就是如此。
所有臨江哀王的臣子,除了魏其候竇嬰,因是竇氏得以幸免外,余者統統都是這麽個下場!
今上刻薄狠毒絕情,遠勝先帝。
自然,只會比先帝更狠毒更絕情!
“家上!”作為太子大臣孔安國自是不肯認輸:“為今之計,家上只有立刻出關中,往雒陽一走可破局了!”
“吾等在雒陽,有治河都護府之兵數萬之眾,更有河洛齊楚之士百萬之眾可以依靠!”
“如家上至,河洛吳楚,青徐冀荊四州之土,三十余郡,都願為家上效死!”
這個底氣,孔安國還是有的!
劉據在關東治河兩年,收攏了大量民心,得到了無數貴族士大夫的支持。
而且,這些人現在除了劉據,已經沒有了其他指望,在如今的局勢下,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只能破釜沉舟,奮死一搏!
而關東士族與貴族,與長安的百年矛盾,也將使得劉據只要回到雒陽,立刻就能聚齊百萬大軍!
當然了……
勝利之後,漢家遷都是在所難免。
必將從長安,遷到雒陽。
於是,從此之後,漢天子將落入關東士族的包圍與掌握之中。
就像那宗周平王東遷一樣,從此,歷史就將分為兩頁。
漢也將有前漢、後漢之分。
前漢強勢、霸道,於士大夫貴族無所不用其極,酷吏橫行,刑罰酷烈。
而後漢,自是眾正盈朝,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鄉賢自理地方,皇權從此限於雒陽宮闕之中。
“若是那樣……也不枉吾這一番心血……”孔安國內心感歎著。
只是,他也知道,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河洛吳楚,人是多,地也廣。
但那裡能抵擋北方的驕兵悍將?
特別是那位鷹楊將軍麾下的百戰雄師呢?
所以,他也隻敢想想。
事實上他清楚,即使一切順利,此事恐怕他們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獻祭了太子,換來長安對關東的一些妥協。
再多就不可能了。
劉據聽著孔安國等人的勸說,他也是頗為意動。
自散朝後,孔安國、周嚴等人,就一直在勸他,只是,他終究無法下定決心。
因為,走是很簡單。
連夜出城,然後遁走函谷,從弘農回雒陽最多十天。
而只要出了函谷關,其實他就已經安全了。
關東士人和貴族,會盡一切可能的保護他。
但問題是……
這一走,就是謀反,就是不孝,就是叛國。
自古,隻聞有臣子謀反,逆子不孝,貳臣叛國。
什麽時候有太子謀反、不孝和叛國了?
一旦如此,他就將萬夫所指,永遠被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即使果如孔安國等所言,能夠回到長安,掃平一切。
但青史之上,恐怕也難免將有董偃執筆,寫下‘太子據弑其父,殺其子,篡其國’的文字。
這是劉據所不能接受的。
何況,南逃雒陽,其實沒有勝算。
關東郡兵,即使百萬之眾,也不及邊軍數萬鐵騎之威。
這一點,吳王劉濞已經用他的生命實驗過了。
所以,面對眾人勸說,劉據只是搖頭不語。
但他又不說認命和服軟的話,這就使得氣氛有些詭異的僵持。
就在這僵持之時,一個宦官忽然來報:“家上,執金吾求見!”
“霍光?!”劉據聞言,皺起眉頭:“他來做什麽?”
“執金吾言有要事,十萬火急,請家上即刻相見!”那宦官答道。
劉據聞言,想了想,然後看向眾人,問道:“卿等有何意見?”
“會不會是陷阱?”孔安國疑慮著道:“執金吾,天子之鷹犬也……其此來,家上應當慎重!”
“家上,臣以為,執金吾此來,或許是破局之路……”一直默不作聲的太子賓客杜千秋卻忽然出聲拜道:“臣以為,即使執金吾果有惡意,見上一見,也是無妨!”
“難道,還有您見了後,事情還能更糟糕嗎?”
杜千秋的話,起了決定性作用。
劉據猛然抬頭,下定決心,道:“請執金吾去偏殿靜室,孤隨後便到!”
正如杜千秋所說,他現在的情況,已經糟糕到極點了。
再糟糕又能糟糕到那裡去?
反倒是霍光,若能爭取,或許便是另一番天地!
……………………………………
夜色中,張越仰頭,看著璀璨的星河。
而在他身旁的是大漢太孫劉進。
此時,這位太孫殿下,滿臉愁容,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我很苦惱’四個字。
“張卿……”劉進說道:“卿說,未來青史之上,會如何評價孤?”
張越看著漫天星辰,閉上眼睛,答道:“青史是人寫的!”
劉進自然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可他依然糾結萬分。
張越看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勸慰。
因為張越知道,這是劉進必然跨過的檻。
這是代價,也是他必然要做的犧牲!
倘若連這點代價都不肯付出, 那劉進就不會是一個合格的君王。
只是……
若劉進肯付出這個代價,肯做出這樣的犧牲。
那麽,他還是劉進嗎?
或者說,換一個說法:張越還能像過去一樣信任他嗎?
唐太宗固然雄主,確實明君!
然而,張越換位思考,若他是李世民麾下大將,手握大權,恐怕必然寢食難安,必然心緒難定!
一個能逼父殺兄殺弟殺侄淫嫂的君王,就問穿越者怕不怕?
敢不敢給他賣命?
所以,其實,張越也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