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天子面無表情的問道:“今天帶這麽多人來見朕,所為何事啊?”
劉據聞言,連忙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眼中閃過了一絲恐懼和畏縮。
這是從前他在老父親面前,從未有過的情感。
以前,哪怕老父親態度再冷淡,說的話再難聽。
他也無所畏懼,因為他覺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自己是對的。
老父親的做法統統是錯誤的!
無論是對匈奴作戰,還是對內開征各種戰爭稅。
甚至於,對大臣的處置,對法律的運用。
他總能找到老父親做錯的地方,找到自己堅持的理由。
然而,在現在,他卻發現,自己早已經喪失了在父親面前堅強和倔強的理由。
很多很多事情,都以事實證明了,或許老父親的決策才是正確的。
特別是鬱夷之事和隨之而來的關中全面歉收製造的危機,卻被一個配給製加從西南夷源源不斷運來的廉價蹲鴟、蒻頭等物粉碎。
配給製,帶著濃厚的法家色彩,在很多人心裡都屬於‘強迫人民’‘以嚴刑酷法,壓迫百姓’的暴政、苛政。
而西南夷列國,則屬於無數士大夫內心深處以為的‘雞肋’‘不毛之地’。
當年唐蒙和司馬相如鑿開西南夷後,不知道多少君子,痛心疾首,多少士大夫捶胸頓足,痛罵國家浪費民脂民膏,去經營和開發不毛之地。
其中,就有他這個太子!
可是……
在現在,劉據卻不得不承認,西南地區的開拓與經營,是很有必要的。
因為,從上個月中旬開始,源源不斷的犛牛車、牛車、驢車、鹿車,在整個褒斜道上絡繹連綿。
平均每天,有數萬石甚至十幾萬石的蹲鴟、蒻頭進入關中,然後被少府卿製成了種種食物。
來自西南地區的廉價食物,很快的擺到了關中父老的飯桌上。
由之,整個風向一下子就變了。
無數曾經,大聲疾呼,要求國家放棄西南地區,甚至連鍵為郡和武都郡、益州郡也要裁撤,將力量從那個不毛之地收回來的士大夫公卿們,一夜之間換了副臉龐。
曾經甚囂塵上主張放棄西南地區的聲音,眨眼間從輿論場上消失的乾乾淨淨。
取而代之的,則是無數少壯派和激進派的大聲呐喊。
沒辦法,一個每年能穩定向長安輸送上百萬石甚至更多廉價糧食的地方,誰能忽視?誰能輕視?
此事,和其他事情一起,在劉據最近的生活中,扮演了無比重要的角色。
這些事情讓他自慚形愧,也讓他備受壓力,更讓他惶恐不安。
更讓他徹底的失去了自信。
由是,在看到父親的冷眼後,劉據的內心一下子就卡殼了。
他喃喃幾聲,才俯首拜道:“兒臣聽說,父皇最近從武庫撥了數千件軍械給新豐?”
“然……”天子點點頭,看著面前的這個兒子,眉頭有些微皺,感覺這個兒子似乎有些奇怪。
但他也沒有多想,只是自顧自的按照著自己的心思說道:“進兒跟朕談起了,張子重要在新豐冬訓士民之事,請求從武庫撥個幾百件兵器,作為民兵的訓練用軍械……”
“朕卻以為,幾百件兵器,太小家子氣了!”
“孔子說: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既戎也;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是謂之殃民!”
“所以,朕就讓武庫那邊多撥了點兵甲……”
“怎麽,太子對此事有不同意見?”天子冷冷的問著,居高臨下,看著劉據。
劉據聽著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竟找不到說辭來應對或者緩和氣氛。
但內心深處,憂憤和沮喪,卻一並湧上心頭。
他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他的性子本來就暗弱,沒有什麽強大的心理素質。
當初,有個宦官叫常融,就是靠著造謠和挑撥,讓他經常下不來台。
但劉據被常融陷害,受了委屈,卻隻敢悄悄的流淚,在人前還要裝作一副很從容自得的模樣。
最終,還是被天子發覺了常融的計謀,將那個宦官殺了,才讓他終於有個喘息的機會。
曾經,江充也設計害過他,讓他被天子痛罵半天,但他也一樣不分辨,只是悄悄的流眼淚。
而天子,最恨他流眼淚!
“哭!哭!哭!”天子看著劉據,臉色瞬間鐵青:“就知道哭!朕要汝何用?”
這一句話,立刻點爆了劉據原本就脆弱的內心。
他哭著磕頭,頓首拜道:“兒臣死罪!”
他幾乎是用顫抖的雙手,解下自己的太子冠琉,將它放到地上,抽泣著說道:“兒臣無用,勞累父皇傷心,實在罪該萬死……”
“兒臣願退位讓賢,請父皇再擇賢能,以為儲君……”
他將自己腰間系著的印綬解下來,巍顫顫的頓首:“兒臣頓首再拜……”
他這些話一出口,整個蓬萊閣的溫度,立刻就跌到冰點,連空氣都似乎凝固了起來。
所有人都嚇得趴到地上,連呼吸都不敢。
整個蓬萊閣之中,只有天子劇烈起伏的胸膛和氣到極點的呼吸聲。
“太子以為,社稷宗廟是什麽?”天子握著腰間的佩劍,拳頭緊緊的攢了起來。
“太子覺得,天下萬民又是什麽?”
“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朕……”天子的聲音猛然就拔高:“怎麽就生了汝這麽個逆子!”
此刻,過去十幾年來,對這個兒子的不滿和厭惡,充斥了他的整個胸膛,暴怒讓這個帝王徹底失去了理智:“太子不想當了?好!朕成全汝!”
“這天下社稷,朕未必只能指望汝!”
內心深處,天子感覺,自己的心臟一片死寂。
“朕培養了三十八年的太子,就是這樣的太子嗎?”
“朕那裡有臉去見先帝和高帝於九泉之下?!”
對於這個天真散漫的兒子,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失望和絕望過。
“朕究竟生了個怎樣的兒子啊!”
“列祖列宗啊,朕究竟造了什麽孽,要如此懲罰朕?”
這個蠢兒子,難道就不能用他的腦子仔細想想,回憶一下,自古以來,哪個廢太子在被廢黜後能活?
先帝廢粟太子,盡誅粟氏外戚,滿門上下,雞犬不留!
到了他手裡,落井下石,連粟太子的胞弟河間獻王劉德也不肯放過,一定要看著他死才放心!
就連劉德用過的人,也一個不用!統統罷黷!
這個傻兒子!真是讀書讀傻了!
“陛下息怒……”太子太傅石德,終於再不能沉默了,他連忙爬著爬到殿中,使勁的磕頭:“太子失言,此臣之罪,願陛下降罪於臣……”
其他太子大臣,也都連忙紛紛叩首拜道:“此臣等輔佐無能之罪,願陛下治罪!”
就連劉據,也終於醒悟了過來,自己究竟捅了多大的簍子!
拿著太子位向父君要挾?
這往小裡說是幼稚,是不負責任,不似人君,是沒有擔當!
往大裡說是不孝。
不孝之子,人人得而誅之。
而作為太子不孝,不僅僅他要死。
他的妻妾妃嬪子女,一個都跑不掉!
因為,這是大逆不道!
他連忙匍匐頓首:“兒臣死罪!”
“死罪?”天子冷笑一聲,一腳踹開想要抱住他的大腿的石德,冷冷的盯著他:“朕將太子交給太傅父子教育二十余年,太傅卻教出這麽一個太子!”
終究他還是知道輕重,勉強按捺住內心升騰的怒火,走到門口,吩咐道:“敢有泄今日事者,族!”
“諾!”所有人忙不迭的恭身領命。
殿中的劉據等人,心裡也稍微的輕松了一點,就聽到門口的天子大聲下令:“去給朕將太常和宗正都叫來!還有,傳令給執金吾,長安城從現在開始戒嚴!”
所有人的心,立刻跌入谷底。
這個時候叫太常和宗正來?
莫不是想要……
“馬上派人去東宮通知皇后……”石德趕緊壓低了聲音對身後的一個屬官吩咐:“再派人馬上去新豐……”
現在,天子已經是暴跳如雷,能拉得住這位暴怒的君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本就寥寥無幾。
甘泉宮的女主人算一個,長樂宮的女主人算一個,還有一個在新豐。
盡管石德很討厭很討厭在新豐的那個,但現在,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
太子要是出事,他和他全家老小,一個都別想跑!
闔府上下,恐怕要雞犬不留!
自高帝開始,就富貴至今的五朝元老,石氏家族傾覆只在眨眼之間。
也只能去將那個禍害,請回長安來勸慰天子了。
只能希望他能和乃祖一樣,有著定海神針一樣的功能,能讓天子的怒火平息下來。
然而……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次天子是真的傷心了。
他握著拳頭,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走到蓬萊閣的一處偏殿,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一刻,他仿佛喪失了全部的精氣神,整個人的狀態一下子就老的讓人看了心驚。
哀大莫過於心死。
“陛下,請保重龍體……”老宦官連忙走上前來,給他拍著胸口:“太子也不是故意要氣您的……”
“朕知道……”天子低著頭, 悠悠歎著:“所以才傷心啊……”
“太子如此,朕百年之後,何安於地下?”
現在,太子在他眼裡,已經沒有任何優點了。
幾乎所有為君者的缺點,都已經在太子身上暴露無遺。
沒有主見,沒有擔當,偏聽偏信,天真單純,性子軟弱。
“百年後,朕見了大將軍和驃騎將軍,該怎麽和他們說,該如何告訴他們,他們的據兒,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老宦官只是靜靜的聽著,就像一個無聲的木頭人一樣,輕輕的捶打著天子的肩背。
這對父子,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是全部都看在眼裡的。
良久,老宦官才道:“陛下,您就算不看在大將軍和驃騎將軍的面子上,也要想想長孫和即將出世的曾長孫……”
“錯非看在長孫面子上……”天子悠悠歎著:“上一次,朕就已經廢了太子了……”
…………………………
很快長樂宮就聽到了消息。
衛皇后聞訊,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趕來建章宮,但卻吃了一個閉門羹。
天子拒絕見她!
而同時,長安城立刻被軍隊封鎖了起來。
瞬間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建章宮,雖然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每一個人都清楚,禁軍忽然戒嚴,嚴格盤查一切往來行人,一定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一時間,人心惶惶,街坊閭裡之中,各種八卦和謠言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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