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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門閥》第253節 氣節
延和元年夏六月辛卯(二十)。

 新豐城城北,上千名士子以及數倍於此的親朋、家長、圍觀者,聚集於此。

 一眼望過去,整個城樓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

 所幸,劉進及時派來了一百余名期門軍騎兵來維持秩序,所以沒有出什麽亂子。

 張越站在城樓上,與劉進一起看著這個場面。

 上千文人,無分寒庶貴賤,都聽從官府的命令,準備參加一次負重越野的運動。

 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劉進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錯了?

 在博望苑時,他父親手下的食客、賓客們,誰不是一臉清高,無比鄙夷所有體力活動的?

 眼前這是個什麽情況?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張侍中……”劉進悄悄的走到張越身邊,輕聲問道:“何以諸生皆不以這‘負重越野’為苦?”

 他可是記得,在博望苑裡,誰要是敢讓‘高雅’的士大夫們去動手做事,那肯定會被噴個半身不遂。

 無數個大帽子瞬間飛到頭上,讓你甚至都懷疑人生。

 “因為……”張越眨巴了一下,看著劉進,然後笑著恭維道:“殿下在這裡啊……”

 長孫在此,誰舍得輕易放棄?

 別說是負重越野了,文人士大夫們為了當官,為了富貴,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張越就記得很清楚,歷史上的儒生們,甚至連忽必烈、康麻子這樣的劊子手和文明之敵,也曾阿諛奉承,跪舔到肉麻。

 更可悲的是——連皇軍打過來,他們也能配合著唱一出戲,歌頌一番霓虹的偉大,恭迎東瀛王師鞭笞不臣。

 若說這些是未來發生的,與漢室社會環境不符。

 那麽,漢室歷史上發生過的很多出名的故事,也能佐證這個事實。

 想當年,高帝劉邦,生平最恨儒生。

 動不動就要毆打和鞭笞儒生,甚至當眾在儒生的帽子裡撒尿。

 然而,儒生因此離開他了嗎?

 沒有!

 相反,隨著漢軍節節勝利,帝國的創建。

 前來依附和投靠,求取富貴的儒生,如同過江之鯽,似大河之沙。

 大儒叔孫通,甚至為了討劉邦歡喜,於是連儒冠和儒袍這些劉邦不喜歡的東西也丟掉了。

 他傳說楚服,戴上楚冠,學著楚人的口音,覲見劉邦。

 劉邦大喜,終於願意他嘮叨一下儒家的學問了。

 甚至還授給其大權,讓他設計和制定漢室的禮儀。

 走過劉邦的時代,時間來到文景。

 太宗皇帝和先帝在位的時候,儒學開始漸漸發展並興盛起來。

 然而,在中央,儒家依然是一個泥腿子,一個破落戶。

 無論是太宗還是先帝,都不喜儒生。

 太宗皇帝喜歡的是黃老清靜無為之學,而先帝愛的是法家刑律軍國之說。

 朝野大臣兩千石,一個儒生也沒有。

 哪個時候的儒生,可是逆來順受的很,也特別擅長忍辱負重。

 比如說齊詩派的轅固生因為得罪了竇後,幾乎被丟進獸圈裡,要去與野豬搏鬥了。

 儒家的崛起,掐著時間算算也就這三四十年罷了。

 儒學能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與漢匈戰爭是密不可分的。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儒家能上台,是因為公羊學派主戰,而且是最積極的主戰派。

 而黃老學派則故步自封,堅決主和。

 於是,歷史的車輪毫不猶豫的將主和派碾成了碎片。

 不止是君王,連百姓都拋棄了那些家夥。

 主和?繼續在匈奴人面前忍氣吞聲,任由匈奴人蹂躪和侵略?

 別說當時血氣方剛的天子不答應了,就是天下數千萬人民,特別是北方郡國,長城腳下的人民,沒有一個會答應!

 於是,公羊學派的上台,幾乎就是理所當然的。

 而大復仇思想席卷天下,也是歷史的必然!

 諸夏民族,生來就有統治世界,主宰四海的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現在,有人居然想要這些天選之民,中央帝國的人民忍受異族的侵略,奉上錢帛女人去乞求侵略者的憐憫?

 瘋了吧!

 只是儒家一上台,就好了傷疤忘了疼。

 公羊學派還好,一直堅持主戰,那谷梁學派和思孟學派,卻又開始舉起和平的旗幟,大聲嚷嚷著‘莫如和親便’。

 只能說,都是被慣壞了!

 高帝在位的時候,哪個儒生敢唧唧歪歪?

 文景之時,谷梁學派又在那裡?

 至於現在,這些家夥規規矩矩的順從張越的命令,來此參加負重越野。

 其實說白了,只是張越沒有去特意慣著他們。

 所以,他們的那些臭毛病就沒有機會發作。

 你要換一個禮賢下士,一心跪舔他們的樣子看看?他們尾巴還不翹上天去?

 文人士大夫啊,其實就是漫畫裡的傲嬌loli。

 對他們太好,只會適得其反。

 傲嬌病一發作,那可是會毀天滅地的!

 ………………………………

 城門口的士子們,自然聽不到張越內心的吐槽。

 此刻,他們全部都在摩拳擦掌,做著最後的準備。

 尤其是那一百多名出自軍功貴族家庭的孩子,早早的站到了人群前,躍躍欲試的想要向城樓上的‘張侍中’和‘長孫殿下’表現自己,以便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人,格外的顯眼。

 因為,他穿著一套漢軍的製式皮甲。

 這種皮甲的顏色是典型的漢軍赤紅作戰甲具,皮甲外側鑲嵌著一片片連在一起,如同魚鱗一樣的鐵甲。

 毋庸置疑,這是一套當前漢軍主流騎兵的常用馬甲。

 甲具是漢軍的專屬,除了現役軍人外,就只有貴族勳臣有資格使用。

 而在此刻,在新豐公考的測試場,卻出現了一個大搖大擺身著甲具的年輕人。

 無數人紛紛側目。

 連張越和劉進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誰?”張越輕聲問道。

 “侍中,應該是常遠……”張越身側的桑鈞仔細看了看那人,然後答道:“乃是故漢使常公諱惠大人的遺腹子……”

 “常惠?”張越目光灼灼,心中對那個年輕人的好感瞬間MAX。

 “然!”桑鈞輕聲道,可能是怕張越不了解不清楚這個人的背景,於是詳細的道:“其先父常公諱惠大人,十余年前隨移中監蘇公諱武大人出使匈奴,然後卷入了匈奴內亂,據說皆沒於匈奴……”

 “蘇公出生名門,其妻小自有家族撫養,但常公出身微寒,其親族無力撫養,所幸天子憐憫,養其遺腹子及親眷於上林苑,給請教師,教授文武之藝……”

 桑鈞說到這裡,眼神裡也有些迷茫:“照理來說,此次應該是要進入期門軍,隨侍陛下的,何以出現於此?”

 張越聽著,卻是輕輕的笑了笑,吩咐道:“我素敬仰忠臣義士,此子即為忠臣之後,待面試之後,就取此子為我之親隨文吏吧……”

 雖然不清楚,這位當今天子的未來期門郎為什麽好好的期門郎不當,跑來新豐湊熱鬧了。

 但……

 他父親常惠,張越很清楚,現在還活著。

 不僅僅活著,他還將成為一個傳奇。

 常惠與蘇武被匈奴扣押十九年,無論匈奴人如何威逼利誘,折磨羞辱,始終不墮氣節,堅貞不屈。

 在歷史上留下了不朽的傳奇。

 更成為了諸夏民族骨氣和氣節的象征。

 更傳奇的,還是常惠之後的人生。

 被匈奴放歸後,常惠憑借著在匈奴十九年的觀察和對匈奴人的研究,參與到昭宣兩朝的絕大部分戰爭之中。

 並為漢室最終肢解匈奴,臣服南匈奴,立下汗馬功勞。

 更成為了漢家第一個經營西域,在西域建立基業的大臣。

 可以這麽說,沒有常惠,就沒有西域都護府。

 不過,在現在,蘇武和常惠存活的消息,被匈奴人嚴格封鎖。

 只有少數人知道。

 而且,張越也明白,現在就抖落出蘇武和常惠還活著的消息,只會害了他們!

 因為,漢匈現在是死敵。

 在歷史上,常惠、蘇武能活著回來。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漢匈議和,匈奴人迫於壓力,不得不釋放他們。

 而現在,匈奴人氣焰正是囂張的時候。

 沒有在戰場上打疼他們,逼迫他們乞和,就抖落此事,只會讓蘇武、常惠等人陷入到更糟糕的境地裡。

 特別是常惠!

 因為,蘇武在匈奴,其實是有人保護的。

 旁的不說,李少卿難道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好基友深陷陷地,不去拉一把?

 還有衛律……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衛律當年和蘇武的關系也很好。

 兩人一度是知己。

 事實上,蘇武能夠被釋放,李少卿和衛律,是出了大力的。

 此外,蘇武在匈奴有著一大批的腦殘粉。

 其中就包括了匈奴單於的弟弟和匈奴單於的幾個兒子。

 沒有他們保護和照料,蘇武恐怕早就凍死、餓死在北海了。

 但常惠就沒有這麽多的好基友和腦殘粉保護了。

 所以,一旦匈奴人得知了漢室知道蘇武等人還活著的事實,可能蘇武能夠安然無恙,但常惠等人卻一定會遭到厄運,至少會被轉移。

 想到這裡,張越就悄悄的握緊了拳頭。

 他知道,當江充死後,歷史已經完全改變了。

 若未來巫蠱之禍沒有發生,那麽,漢匈在歷史上的那一段的短暫的和平時光就不會出現。

 蘇武、常惠等人,說不定就會老死於匈奴。

 所以,他知道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在將來率領大軍,兵臨郅居水,隻為向匈奴要回諸夏的英雄們。

 不止一個蘇武,不止一個常惠。

 過去數十年,在戰爭和互相往來的外交活動中,那些被匈奴俘虜和扣押,但一直忠貞不屈的英雄,都應該被接回來,被自己的軍隊接回來!

 心裡這樣想著,城樓下的越野跋涉,已經開始了。

 年輕的文人士子們,排著隊,接過了一個個裝滿沙土的簡易背簍,將之背到背上,然後就邁步向前,面朝枌榆社鄉官邑而去。

 道路兩側,新豐鄉和枌榆社的百姓,紛紛拖家帶口,在山崗和田埂上圍觀。

 一千多名年輕人,則背著背簍,一路向前。

 一開始,所有人都覺得很輕松。

 三十斤的背簍背在背上,跟沒有一樣。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人開始察覺,背上的背簍的重量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等到走完大約十裡左右的路程時,大批大批的人開始掉隊了。

 許多體弱的文人,甚至感覺雙腿仿佛被灌了鉛,沉重無比,背上的背簍更是猶如泰山一樣,兩個肩膀更是酸疼不已,渾身上下連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於是,怨言四起,道路上滿是抱怨聲。

 “這張侍中,為何要搞一個這樣的關卡?”有人就說了:“吾輩士大夫,飽讀詩書,難道就是為了賣力氣?”

 “孟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如今新豐用力氣和耐力選士,這豈是善待士大夫?”

 有人乾脆就躺在路邊,跟條死蛇一樣,不想動彈了。

 這些人的怨氣和議論聲,傳入道路兩側的圍觀百姓耳裡,大家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道是哪個好事之徒,做了一首歌謠,很快,道路兩側的小孩子就拍著手,在路邊唱起了歌謠:“大丈夫,高七尺,三十斤背簍不能背,還談什麽家國天下事?”

 很多人聽了歌謠,臉色一黑,默默的重新站起來,哪怕雙腿如有千斤重,肩膀像是掛了一座山,卻也不得不繼續咬著牙齒前行。

 沒有辦法!

 連小孩子都在做歌笑話自己,若自己還不動彈,那就可以去死了。

 當世士大夫文人們,什麽都能丟。

 獨獨面子和骨氣不能丟。

 至少,不能當眾出醜。

 於是,在旁觀者眼中,出現了一幕震驚的景象。

 很多人,盡管連走路都已經歪歪扭扭了,許多人甚至不得不走三步停一步,但他們依舊咬著牙齒在前行,不吭一聲的在跋涉。

 再沒有埋怨,再沒有抱怨。

 百姓於是再沒有笑話,小孩子們也都再沒有唱歌。

 大家紛紛對這些人投以敬重和敬佩的神色。

 他們也確實值得尊敬!

 不是嗎?

 就連張越,也很快聽說了這個事情,然後他與劉進策馬追上了這些在道路上,走走停停,雖然看上去已經潰不成軍的文人士子們。

 張越沉默了,劉進的眼眶更是有些濕潤了。

 有這樣的年輕人,有這樣的文人。

 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未來,必然光芒萬丈!

 “是我小瞧了天下英雄!”張越在心裡由衷的說道。

 事實證明,漢家文人,還是有骨氣,有氣節,有擔當的。

 最起碼,他們比他們的徒子徒孫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水太涼和頭皮癢,在他們面前,連提鞋的資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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