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驪山,就進入了鴻門縣。
作為關中平原的門戶,鴻門縣背靠著渭河,境內足足有著十余條小河小溪,灌溉優勢僅次於灞上原的南陵與霸陵,都是那種不怎麽需要修水利,老天爺賞飯吃的地方。
但,也正是因此,土地兼並非常激烈。
張越和劉進一路前行,見到的阡陌田野,幾乎都連成了一片,沒有田埂,沒有分界線。
這意味著,這些土地的主人是某一個人的。
劉進氣的夠嗆!
臉色都有些發白了!
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小白了,他已然明白,帝國的強盛與否是和自耕農的多寡息息相關的。
賦稅、徭役、優質兵源,全賴強大的自耕農階級。
“卿打算如何做?”劉進終於忍不住問道。
“殿下看著就是了……”張越微笑著道:“臣必定會讓這些地主、豪強同意將土地、人口釋放出來的……”
“那孤便拭目以待……”劉進充滿了期待的說道。
一行人,抵達鴻門縣城後,便徑直進入縣衙。
縣令龔遂、縣尉解延年聞訊急忙出迎。
這兩位都是鴻門納入新豐體系後,從縣衙官吏之中選出來,為劉進認可的優秀年輕人。
只是履任時間有點少,至今不足兩個月,縣內事務都還未完全掌握,加上縣中豪強勢力,都不將他們放在眼裡,以為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就故意拿捏,搞得好多事情都沒有辦法展開。
如今,太孫和鷹楊將軍親至,讓他們就像見到了親人一般——總算迎來了撐腰的靠山。
龔遂與解延年將劉進等人請入縣衙,然後就開始介紹起鴻門的具體情況,以及他們掌握的數據。
這也是新豐系的特點,從一開始就不愛繁文縟節,喜歡講數據,做表格。
而隨著新豐系的擴張,這一特點,也漸漸的流入了官僚系統之中。
如今,三公九卿有司官署,若報告給上級或者天子的奏疏裡,沒有數據或者表格,肯定會被人鄙視,甚至受到責罰,會被以為是敷衍上級、藐視天子。
這也算是張越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影響之一。
聽完他們的報告,張越與劉進對視了一眼,基本上與龔遂的報告相差不大,只是多了些細節,多講了些縣內豪強的背景。
只是……
這些事情,早已不在張越考慮的范圍內了。
別說是那些所謂的豪強了,就連其背後的靠山,現在連給張越提鞋的資格都欠奉了。
一個英候的頭銜,就足可將他們按在地上肆意摩擦。
所以,張越沒有怎麽仔細聽,在龔遂與解延年說完後,他就道:“鴻門的事情,吾與殿下都已經了解了!”
“今日來此,有個事情,請兩位去辦!”
“即刻張貼告示,曉瑜全縣:蓄奴危害甚大,君子所不為也!今鴻門蓄奴者眾,太孫殿下多有不喜,念及父老不易,故乃許官府平賈以贖奴婢之身!”
講完這兩條,張越就揮手道:“兩位立刻去辦吧!”
龔遂與解延年聞言,互相看了看,然後才恭身拜道:“諾!”
…………………………
於是,整個鴻門縣瞬間哀嚎遍野。
告示一出,全縣震動!
“官府平賈以贖奴婢?”一個大腹便便的富態男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忍不住道:“這是要強買強賣!”
他名下的那些奴婢、寄客、逆旅,可是他家花了二三十年時間,一點點含辛茹苦的積累起來的財富。
現在,上面一句話,空口白牙就想要他放人?
這怎麽可能?
他死都不會答應的!
可是,他的家人,卻已經被嚇壞了,紛紛勸道:“大人,如今可是太孫與那位張蚩尤親自坐鎮鴻門……您還是忍一忍吧……”
“對啊,大兄,忍忍吧……”
“左右也不過是給那些泥腿子幾天自由而已,他們能逃得哪裡去呢?”
“說不定過幾天,日子過不下去了,就又得賣身給咱家,說不定吾等還能賺上一筆呢!”
“只有人而無地,他們能跑去那裡?!”
聽著家人的勸說,這富態男子才終於想通了,點頭道:“既是如此……吾就答應了……”
“不過那平賈的價錢,決不能低了!”
“起碼也要一萬錢一個,吾才肯點頭!”
心裡面卻是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盤,他家蓄奴兩百余人,加上寄客、逆旅這樣的不在奴冊,但實際上與奴婢差不多的完全依附他生存的人口,總數差不多有四百。
四百人,每人一萬錢就是四百萬錢。
而這些人釋放後,沒有任何訾產,沒有片瓦之地,甚至連一件衣服都沒有。
所以,他們必然還是得回來繼續依靠自己。
到時候,隨便打發兩三千錢,說不定就又能買下他們的賣身契。
如此,左手倒右手,差不多就能賺兩三百萬!
純粹的暴利!
這樣想著,他終於舒服了。
像此人一般的聰明人,整個鴻門不知凡幾。
於是,在官府告示貼出,而張蚩尤與太孫殿下坐鎮的情況下,在知道不可能擰得過強權的形勢下,鴻門地主豪強紛紛‘識時務者為俊傑’,配合官府的工作,一下子就將大批大批的在籍奴婢名單上報給縣衙。
有些家夥甚至臨時和自家原本借口為‘食客’‘佃戶’的逆旅與寄客也都寫下賣身契,然後塞入名單裡。
縣衙方面,卻從不計較這些,照單全收。
而且,開出的平賈價格也很良心——完全參考了市場價,以小奴七千、大奴一萬五千、女奴一萬錢的價格平賈贖買。
而且是贖買一個,就給一個的錢。
於是,數日之間,整個鴻門的地主豪強都像魔怔了一樣,帶著自家的奴婢、寄客、逆旅往縣城趕,就連周圍幾個縣的地主們也聞風而動,求上門來,想要將自家奴婢也塞入其中,賺點辛苦錢。
而縣衙方面卻是充耳不聞,照單全收。
短短的三天內,鴻門縣衙就為超過八千的奴婢贖身。
只是,有一個奇怪的地方——這些人在贖身後,沒有和過去一樣,由官府發點錢糧,就地安置,恰恰相反,他們的自由和過去一般,完全受限。
且被縣衙安置在縣城旁邊,並且由一支從萬年縣奉命趕來的校尉部看管和保護。
不過,並沒有人關心這個事情。
所有人都在忙著賺錢,都在期盼著,等風聲過後,再低價回購這些奴婢。
論起佔公家便宜這種事情,地主們可是一個塞一個的精明。
直到第四天……
無數人一覺醒來,赫然發現,馳道上,出現了大量的商隊。
而這些商隊的旗號,每一家都是那麽的響亮!
袁氏、楊氏、張氏、田氏、鄭氏,每一個都是大名鼎鼎的巨賈家族。
除了這些大賈,關中列侯勳貴們的白手套們,也是浩浩蕩蕩,源源不斷的從馳道上趕來。
其他地方知名的大賈,亦是為數不少!
而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都是新豐工坊署的作坊主。
他們抵達鴻門縣城後,旋即就進入了那個為漢軍保護的贖身奴婢的臨時居住處。
然後,無數人眼睜睜的看著,這些家夥,笑嘻嘻的從那裡,將一批批的奴婢帶出來。
然後,讓這些人穿上嶄新的工裝,又發給他們一袋糧食,一小袋鹽與油,接著在新豐縣丞陳萬年、新豐工商署令吏桑鈞、鴻門縣令龔遂,縣尉解延年的見證下,這些商賈與那些贖身奴婢,簽訂了為期三年的契約。
契約由三個部分組成。
第一個部分是鴻門縣與被贖身奴婢之間簽訂。
內容也很簡單,就是這些人承認,自己欠下了鴻門縣贖身費用若乾,並承諾願意服從鴻門管理,聽從縣衙吩咐,以償還欠下的債務、利息。
然後,鴻門縣與新豐縣之間簽訂契約,內容同樣簡單——兩縣表示,願意在共同‘建小康、興太平’的道路上合作,並為此展開人員、官員的交流。
然後,鴻門縣表示為了幫助新豐工坊園發展,願意向新豐工坊園輸送務工人員若乾。
新豐方面表示,歡迎鴻門兄弟加入太孫殿下的大家庭,並願給鴻門父老來新豐務工創造有利條件。
然後,新豐縣衙方面,就和趕來的作坊主們簽訂合約。
將鴻門被贖身的奴婢們,派遣至各作坊從事作坊手工生產。
而作坊主們承諾,按月給付薪酬,並承擔派遣至工坊的工人的生活費用、起居住宿。
並且,他們願意立刻支付這些人的贖身費用!
沒辦法!
現在新豐的工坊產業,蒸蒸日上,產品行銷整個關中,並輻射至河洛、齊楚、燕趙。
每天訂單接到手軟,他們唯一頭疼的只有一個問題——沒有人手!
他們實在是太缺人手了!
哪怕是把少府的匈奴戰俘都買光,他們還是缺人!
缺乏勞動力,導致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五銖錢從眼前溜走!
這簡直不能忍!
於是,在聽說了鴻門這裡有好幾千的富余勞動力後,誰還坐得住?
馬上就提起家裡的五銖錢,帶著人跑過來了。
於是,鴻門的地主豪強,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新豐來的作坊主們,三下五除二,將他們過去的奴婢、寄客、逆旅,統統帶走。
便是孩子,他們也不放過。
女人,尤其是會紡織的女人,更是引發了爭搶!
當,作坊主們在軍隊和自己的護衛保護下,帶著數千鴻門人離開。
鴻門的地主豪強們瞬間坐蠟了。
因為他們差不多已經將自己家裡的奴婢,連帶著好不容易隱匿下來的寄客、逆旅都賣錢了。
現在,這些人興高采烈的跟著新豐的作坊主們去新豐作坊裡去了。
而他們的土地,卻依然需要人耕作、打理。
於是,他們瞬間陷入了一個困境之中——空有大片土地,卻沒有人手。
沒辦法,只能去找那些剩下的佃戶,讓這些佃戶幫忙耕作。
然而農民也不是傻子。
見到這些地主們明擺著沒有人手照料土地,打理耕地,誰還不會坐地起價啊?
若在過去,農民們迎來的很可能是地主豢養的打手們的棍棒。
但現在……
地主豪強們,卻對這些農民的坐地起價,失去了威懾力量。
因為,那位張蚩尤,就坐鎮鴻門之中,誰不要命了,敢頂著他的霉頭搞事情,不怕被殺全家嗎?
屋漏偏逢連夜雨!
對於鴻門的地主豪強們來說,這個八月簡直是噩夢!
辛辛苦苦積累數十年的奴婢、寄客、逆旅被一掃而空,才一天,縣衙方面就又發布告示,曉瑜全縣,並派出大量官吏,深入地方鄉亭宣講。
告示與宣講的內容只有一個——太孫殿下憐憫鴻門父老,故特地開恩,準許鴻門父老往新豐工坊務工。
工錢、待遇,都被列了出來!
一個成年男子,每天工錢二十到五十錢,未成年的使男也有十錢一天。
若是懂木匠、泥瓦、冶鐵的工匠,則可以與作坊面議。
此外,還招聘女工,懂織造最佳,工錢甚至比男子還高,熟練的織工一日開到了六十錢的薪水。
除此之外,新豐方面還提供一日三餐。
這下子,整個鴻門的佃戶都坐不住了!
他們給地主豪強們耕作,一年辛辛苦苦,才幾個錢啊?
說不定還要倒欠老爺們許多!
如今,新豐務工的收入竟能有這麽多?
誰還能安坐?!
加上,這個事情還有官府背書,有太孫的保證。
於是,家家戶戶,紛紛收拾起行囊,往縣城趕去。
地主豪強們頓時慌了神, 想要阻止。
然而,他們的打手剛出門,就發現道路上,出現了漢軍的騎兵。
明晃晃的刀槍,嚇得這些家夥連氣都不敢出就縮了回去。
到了這一步,鴻門的豪強地主們發現,他們已經陷入了絕境!
他們現在空有土地,但就是沒有給他們耕作的人了。
奴婢、逆旅、寄客,已去新豐,說不定都進了作坊了。
而剩下的佃戶,也要被新豐拐跑。
從前,無往而不利的盤外招,在真正的強權面前,和泥一樣——他們背後的主子,只是聽到張蚩尤三個字,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
怎麽辦?
成為了他們每一個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