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西域下了第一場冰雹。
最大的冰雹,差不多有石子大,砸到人畜身上,疼的厲害。
漢軍迫不得已,隻好在南河的河曲附近扎下營壘,等待這糟糕的天氣過去。
好消息是,斥候騎兵報告,在尉黎國發現了匈奴騎兵,而且,數量在兩萬以上!
這意味著,匈奴人沒有選擇放棄,他們還是打算與他一戰。
對李廣利來說,這就夠了!
他還是有機會的!
可是,不知為何,李廣利的心裡一直有著強烈的不安。
仿佛前路為迷霧所籠罩,充滿荊棘與坎坷一般。
這讓他心情煩躁,情緒波動非常大,有些時候一點點小事,就可能大發雷霆。
此刻,李廣利更是紅著眼睛,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公牛,惡狠狠的盯著一封攤在案幾上的書信。
書信寫在羊皮上,一個個文字,讀起來幾如尖刺一般,狠狠扎在李廣利的心尖上。
若將這信放大,仔細審閱,你很快就會發現,寫信的人有著一筆相當漂亮的書法功底,字跡散而不亂,氣勢磅礴,幾有咄咄逼人的意思。
其文字,更是毫不客氣。
開篇就是:匈奴堅昆王敬問漢貳師將軍海西候!
而接下來的內容,每一個字都在叩問著李廣利的靈魂,內涵著他本人和整個貳師系。
這些文字就像符咒一般,仿佛有著特殊魔力,李廣利只看了一次,就怒火中燒,想要撕碎。
但卻偏生沒有力氣,或者說有著抗拒撕碎的理智。
關鍵是,這書信並非隻送到了李廣利面前。而是像天女散花一樣,被人送到了全軍上下。
這對李廣利而言,簡直是致命一擊!
“李陵,汝這豎子!”他低聲咆哮著,拿著眼睛,審視著大帳內外,看每一個人都仿佛帶著些提防。
那封信裡,李陵爆了無數料。
不止提及了他的兩位兄長——李延年和李季的隱秘,還提到了他本人的許多隱秘之事。
爆料就算了,也傷不到人。
關鍵是,信裡面李陵不止對李廣利的為人和私德進行了攻擊,更將重點放在了李廣利的領兵才能之上。
特別是重點強調了‘將軍不過都尉之才,奈何漢主拔苗助長為之’,又說‘今漢主撥亂反正,將軍無才無德之性,盡顯無疑,陵深為將軍恥也’。
一邊陰陽怪氣的冷嘲熱諷,一邊不懷好意的挑撥離間。
若在以前,這種程度的調侃和挑釁,李廣利隻當看了一場小醜戲,壓根不會放在心裡。
但在現在就不一樣了。
隨著鷹楊將軍崛起,一場漠北大捷,搞得整個河西上下動蕩不安。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於是人心思動,除了少數死忠外,其他校尉都尉,都起了跳槽的心思。
更對李廣利不利的是當前的局面。
正如李陵信裡所言:勝,將軍不過一卒子而已,敗則死矣。
“貳師將軍……”王莽急匆匆的趕到帳中,來到李廣利身邊,看著他的神色,便明白了這位貳師將軍被打擊的不輕,連忙勸道:“將軍切勿動怒,以免中小人之計!”
李陵的信,傳的到處都是,王莽自然也看過了。
憑良心說,李陵的信寫的不錯,其挑撥離間之心,更是溢出紙張。
這種等級的挑釁和激將之法,王莽相信李廣利不會看不明白。
但……
看明白歸看明白,晏子二桃殺三士之策,流傳了數百年,幾乎人盡皆知,但栽在這個計策下的英雄豪傑卻是數之不盡。
為什麽?做了多年執金吾的王莽非常清楚,這就是人性!
貪婪、自私、嫉妒包裹著的人性,為欲望、權力、權勢所驅策著的人性!
身居高位之人,哪怕自己可以理智,也無法阻止部下不理智。
李廣利嘿嘿的笑了一聲,沒有說話,但他眼中的怒火卻已是按耐不住的沸騰起來。
李陵的企圖,他清楚。
不就是想要激怒他,讓他放棄現有的漢軍戰略,轉而選擇冒險激進的策略。
這種簡單的伎倆,豈能讓他上當?
他之所以表演到這個地步,就是為了讓王莽看到而已。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對李廣利來說,李陵的來信和內容,簡直正中下懷!
就像瞌睡來了,有人遞上枕頭一樣。
他早就不滿現狀了!
他早就想要打破這個僵局了!
沒有人願意,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結果卻是給別人做了嫁衣,成為了襯托他人光環的配角!
更沒有人願意,自己所努力,所奮鬥的一切,最終在他人嘴中,成為了泡沫,成為另外一個人踩著上位的台階!
藺相如與廉頗的故事為何那麽經典?為何千百年來,引發無數文人墨客感慨、唏噓?
就是這個原因了!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
尤其是在中國的文化背景下,所有領域皆信奉的是菜是原罪的價值觀。
衛青橫空出世,他之前閃耀歷史的名將宿將,一夜之間全部成為了菜B,韓安國也罷,程不識也好,統統只能鞠躬下台,保存體面,而不懂下台的李廣,最終只能自刎謝罪,方能保存名聲。
對李廣利而言,這一戰就是衛青成名前的第一次出塞之戰。
關乎著他的未來前途、地位和歷史評價。
乃是絕不容有失,不可出紕漏的一戰。
在這樣重要的戰爭中, 他無法忍受自己的戰略和部署,全是聽從長安那位鷹楊將軍的建議和獻策的。
真這樣了,就算打的再好,也與他李廣利無關。
天下人最多只會說:張鷹揚運籌帷幄,李貳師拱手施為!
到時候,功勞、光環、榮譽都和他無關。
史書上他的位置和筆墨,更將讓到次位,史官們必定會用大篇幅來描述‘張鷹揚’是如何運籌帷幄,準確判斷的。
這不是李廣利的猜測,而是現實——就像已經結束的令居之戰,所有人,哪怕是他的大軍之中的部將們,私底下議論的時候,也是‘張蚩尤nb’。
而他和河西諸將,在其中的存在感,稀薄到幾乎沒有。
這如何能忍?
這怎麽可以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