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匈奴龍城的新址,姑衍山其實並不高。
只是一個突出於丘陵的山峰。
此地環境,非常特殊。
自余吾水河谷而來的漠北草原,鬱鬱青青的沿著肯特山山脈而來,並在此地最終停下延伸的腳步。
而從山脈而來的樹林,則沿著山巒,不斷向西生長,從而將此地變成了一個典型的林甸草原地貌。
似乎充滿了生機,有著無窮希望。
然而,當人們把目光看向南方的時候。
無窮無盡的黃沙,撲面而來,延綿千裡的戈壁上,沙塵揚起,不斷吹響這座山巒,並將山巒南坡徹底變成黃沙的樂園。
這就是姑衍山之所以特殊的緣故。
在這裡生機與破滅,希望與絕望,彼此呼應,彼此糾纏。
匈奴因之將新龍城選在此地,將包括尹稚斜在內的五代單於埋葬於此。
常惠吃力的推著一輛小車,奮力的走在這被黃沙侵襲的山坡一側。
十幾個同袍,相互扶持,又互相警惕的審視著身周的那些匈奴監工。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些天這些匈奴監工對他們的態度,明顯好多了。
最近半個月來,他們中哪怕有人生病,居然也能得到準許休息的待遇,甚至還能吃到些正常的食物,不再像過去的同袍那樣,哪怕受傷,即使重病,也要在皮鞭下勞作至死。
最近兩天,更是連粗活,都很少讓他們做了。
監工們的態度,也變得很好。
就像現在,他們居然允許常惠和他的同袍,有私下接觸和議論的機會!
這在過去,根本不可想象!
過去的匈奴人,對待他們這些拒不投降漢軍戰俘、被扣押的使團成員,只有一個態度:要嘛跪舔歸順,要嘛受盡折磨!
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監工們休說給什麽好臉色了,一天下來沒有找茬,沒有挑刺就已經是萬幸!
“這些匈奴人……最近為何忽然變得如此好說話了?”有人悄悄的說著:“難道是天子遣使來了?”
此人算是一個老人。
在匈奴差不多有十年,經歷了多次漢匈和談,故而知道,每次漢匈通使,匈奴人都會主動釋放善意,寬帶甚至善待他們這些拒不投降的俘虜、使團成員。
常惠聽著,嘿嘿一笑:“我看未必!”
作為跟隨蘇武一同出使,因為卷入匈奴內部鬥爭而被扣押的使團成員,常惠本身就有著充足的知識,堅韌不拔的意志,以及鐵一般頑強的鬥志!
在匈奴八年,他挺過了發燒、受傷感染甚至肺炎等無數磨難,活到了現在。
成為了少數不願意投降,但卻活到現在的文人。
作為文人,他在匈奴,自然是稍微受歡迎的人質。
尤其是李陵投降後,隨著來自漢的降臣勢力增長,匈奴貴族們或多或少的都開始主動的招攬和接觸被扣押在匈奴的漢臣。
這使得常惠,能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的情報,知道更多的信息。
加上他本人有著相當強大的嗅覺與敏感,可以從隻言片語裡獲取情報,猜測和揣測出無數情報,這些年來,正是靠著這個能力,常惠團結和幫助著數以百計的被俘將士、使團成員,與大家一起頑強的活到了現在!
哪怕中途,有人撐不住,投降了匈奴,卻也出於欽佩和尊敬,而始終未提常惠的作為。
這也令常惠,成為了無數被俘將士與被扣使團成員的主心骨。
只是,漠北的風沙,吹黑了他的臉頰,吹亂了他的發絲,將這個八年前還是長安有名的任俠之士變成了今天的黑臉大漢。
不過,這張黑臉也成功的成為了他的標志。
在這姑衍山一帶,甚至整個匈奴,不管是投降匈奴的人,還是堅守至今的人,無論是誰,只要提起‘黑臉常惠’誰不是豎起大拇指,稱讚一聲‘真豪傑’?
李陵、衛律,更是多次帶著禮物來看望他。
“我看啊……”常惠壓低了聲音:“這一次恐怕是王師又打到了余吾水……至少打過了匈河……”
“只有這樣,這些犢子才會對咱們如此……”
在匈奴越久,常惠們就越明白,一個強大的母國的重要性!
母國強盛,哪怕寄人籬下,為他人所羈押,也能昂首挺胸,高聲說話。
反之,不過是被人肆意羞辱和折磨的囚犯。
就像現在,他們哪怕聚集在一起說話、議論。
負責監視他們的匈奴監工,一個字也不敢說,甚至,主動離遠了些,擔任起放風的角色來。
為什麽?
只能是一個原因——他們在示好。
而為什麽示好呢?
答案只有一個,就像數年前的余吾水戰役一樣,匈奴人在正面遇到了漢軍的強勢挑戰,很可能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
故而,這些監工就提前開始鋪後路,提前討好他們。
以此,換一個若漢軍勝利,可以活命甚至立功的機會!
就是這麽現實,就是如此的直白!
然而……
常惠記得很清楚,上次李廣利兵團進軍余吾水時,這些匈奴人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的‘好’。
“恐怕……”常惠看向眾人:“王師離我們已經很近很近了……”
只有這樣,匈奴人才可能如此!
也唯有這樣,才解釋得通,為何這幾天,他們的待遇每天都在變好!
今天早上,他們的早飯裡甚至出現了一塊乾肉片!
雖然只是薄薄一塊,然而,這卻是他們中很多人,數年來吃到的第一塊肉!
這說明,他們在匈奴人眼裡的地位,在穩步上升。
而且,增值速度超乎想象!
“我們得做好準備了……”常惠壓低了聲音,說道:“還記得趙將軍父子嗎?”
眾人紛紛點頭頷首,趙破奴父子,是被俘被扣押的漢人中的傳奇與英雄。
因為他們與當年的李廣、張騫一樣,都成功的逃脫了匈奴人牢籠,回到了長城之內!
“我們不能光等著王師來解救我們……”常惠堅毅的看著眾人:“我們也必須做好自救的準備!”
“我們必須抓住這次機會,回到故土,回到桑梓,去見我們的父母妻兒!”
所有人聽著,都凝神點頭。
狐死首丘,鳥返故鄉。
對於諸夏人民來說,故鄉與妻兒、桑梓,是他們無論在什麽時候,處於什麽環境下都無法忘卻的事務與情感!
…………………………
常惠們根本不知道,此時,姑衍山下的龍城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母閼氏,已經急匆匆的被數百名衛兵護送著,逃離了這座匈奴的祖宗之地,丟下了包括尹稚斜在內的五位單於以及上百名王室成員的陵寢,向著燕然山方向逃竄。
而她的出走,將爛攤子,丟給了在此的其他貴族們。
剩下的人,根本沒得選擇。
紛紛開始收拾包袱,準備跑路!
沒辦法!
禱余山已經落入了漢人手裡,右賢王奢離的兵團,音信全無,生死不知,整個狼居胥山方向和余吾水方向,匈奴的防禦都已經徹底破碎。
在單於主力回來前,匈奴再也沒有可以阻擋和遲滯漢軍行動的力量。
從狼居胥山到余吾水,到黑水(今鄂嫩河),再到弓盧水,匈奴的三河流域,像脫光了衣服的少女一樣,根本沒有阻止漢朝騎兵前進的力量了!
更要命的是——從衛律到奢離,匈奴人一次又一次的慘敗於漢軍之手。
使得整個國家上下,陷入了驚慌、恐懼之中。
失敗的情緒,從上至下,蔓延開來。
哪怕是再堅強的人,現在也對‘擊敗漢人’沒有了信心。
失敗主義,像瘟疫一樣,在各部之中瘋狂傳播。
當母閼氏在今天早上一跑,龍城上下,便像倒塌的沙丘一般,轟然破碎。
大貴族們忙著跑路,但部族的牧民和牲畜、奴隸們,卻手足無措,恍然若失。
錯非母閼氏顓渠氏早已經命人將婦孺和大部分牲畜,轉移去了燕然山南麓,余吾水北側的河谷。
此刻龍城,只會更亂!
即使如此,混亂與無秩序,也已經飛速蔓延開來。
失去了秩序後的龍城,為混亂所支配。
龍城與姑衍山,在此刻,徹底變成了一個不設防的所在。
以至於當常惠等人,被監工們監視著,回到龍城之外的集中營時,他們赫然發現——原本負責看押和監督他們的人,已經跑的差不多了。
沒跑的,則都丟掉了過去的高傲與嚴苛,換上了諂媚的嘴臉。
“常君……諸公……以前的事情,都是匈奴人指使和脅迫的……可不乾小人的事情……”一個投降匈奴後,被匈奴人任命為這個集中營的監工,充當著殺害和陷害許多同袍的幫凶的叛徒,更是在看到常惠後,唰的一下就跪到他面前求饒起來:“常君,常君,您可得在王師面前為我說好話啊!”
至於剩下的匈奴人……
此刻,則都手足無措,一臉茫然的看著這個場面。
不知道是該製止,還是該跟那個漢朝降人一樣,趕快跪下來求饒、討好呢?
常惠看著這個場面,他只是平靜的問道:“王師距此還有多遠?”
“不足三百裡了……”那叛徒磕著頭道:“禱余山在昨日,為王師拿下,侍中建文君張公統帥的王師此刻應該已經在來姑衍山的路上了……”
“侍中建文君?”常惠皺起眉頭:“不應該是海西候嗎?”
“海西候貳師將軍,那是過去的事情了……”
“如今,王師最能戰,最敢戰的,就是這位侍中建文君張公諱毅閣下……”叛徒抬起頭,一臉諂媚的道:“那可是大英雄啊!”
“據說張公本留候後人,去歲才蒙天子信重,用為侍中,輔佐太孫殿下,文武雙全,乃是冠軍侯後漢家第一英雄!”
“其持節出塞後,便先敗呼揭,後敗衛律,降服姑衍王,然後揮師溯弓盧水而過瀚海,登臨難侯山,與匈奴右賢王戰於禱余山,戰而勝之,如今已率軍朝姑衍山而來……”
常惠聽到這裡,微微失神,有些不敢相信:“果然?”
“小人那裡敢蒙騙常君啊……”叛徒磕頭說道:“不瞞常君,此事如今已在匈奴上下,人盡皆知,匈奴人懼漢建文君,如懼鬼神,人皆言:寧遇貳師,不觸張蚩尤!”
“張蚩尤?”有人好奇的皺眉。
“回稟閣下,漢侍中建文君,漢皆謂之蚩尤,今匈奴複言之……”叛徒頓首說道:“皆曰:此漢兵主下凡也,非人力所可以勝……”
這是自然!
帶著數千兵馬,就一路從漠南逆推到龍城。
打垮了幾乎大半個留守漠北的匈奴騎兵,將匈奴的改革派與保守派們的底褲統統拔下,如今更氣勢洶洶,直撲姑衍山,眼看就要重走當年那個男人的道路的人。
匈奴豈能不懼,豈能不畏?
匈奴人的性格,有些抖m屬性。
誰打他們最狠,誰抽的最厲害,他們就敬畏誰、崇拜誰!
當年郅都在雁門,把他們打怕了,他們就崇拜郅都,甚至在家裡祭祀和禱告。
衛青、霍去病將他們打的哭爹喊娘,於是在匈奴,衛青、霍去病成為了不能提的名字,變成了忌諱。
即使是這兩位大漢名將去世後,匈奴人也依舊敬若鬼神。
反而,那些對匈奴溫和,主張‘匈奴人也是人’‘莫如和親便’的家夥,在匈奴連半點存在感都沒有!
甚至查無此人!
譬如, 那位狄山博士,就沒有匈奴人知道,當年那支砍掉狄山腦袋的匈奴騎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殺的是一個是主張與他們和平的漢臣……
如今,又一個漢人,帶著大軍,一路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匈奴人的表現,自然是很恰當的。
常惠對此也不奇怪,因為他知道,這就是匈奴人的性格。
勝則驕傲如龍,敗則卑微如塵土。
這個民族,從來沒有什麽忠貞不屈的概念和想法。
所以,他只是直接問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中郎將蘇子卿還活著嗎?”
對方一楞,旋即答道:“活著!”
“在那裡?”
“北海……”後者哆哆嗦嗦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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