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張越來說,捐獻白紙製造工藝,是早就想好的事情——甚至在當初他還是布衣之時,就是打著獻白紙之法以謀官職爵位的主意。
造紙術的技術,說白了,就是一層窗戶紙。
只要有人發明了造紙術,很快就會出現無數山寨產品。
除非,他能忍得住不將這個技術大規模應用,將所有工序掌握在自己手裡。
不然的話……
遲則兩三年,短則三五月,就會被人學走。
縱然他費盡心思,千方百計的真的保守住了秘密,靠著這個東西賺到了大錢。
但是……
這又有鳥用?
攢下億萬身家,也不過是等到將來,死的哪一天,在屍體上裹上一層金縷玉衣而已。
而將白紙獻給國家。
他失去的只是一些無用的黃金,而他得到的會是整個世界!
漢人歧視、看不起宦官。
但蔡倫改進造紙術,卻令他以宦官封侯!
而他現在搞出來的,卻是比蔡倫的紙還要先進幾倍的實用紙。
毋庸置疑!
紙,會變成他的護身符。
等到天下士大夫們人人都是用他發明改進的紙張書寫文字、獲取知識之日。
他的地位,恐怕將超過整個漢季的文人。
逼格至少也是荀子、孟子那個級別。
這可比黃金有用多了!
是故,張越真是毫不猶豫,毫不留戀的從懷中取出一份早就抄寫好的‘造紙工藝’,呈在手上,拜道:“此臣所記錄的造紙工序,請陛下轉呈少府……”
至於賞賜?
張越長身拜道:“陛下若真要賞臣,那臣請陛下,令廷尉製法,將造紙之術及其相關文字,列為漢家機密,敢有外泄四夷者族!令邊塞關津,嚴查任何夾帶造紙之法、工匠出塞之人!”
限制和禁止造紙術、印刷術流傳出外,這不僅僅是為了讓歐陸和西方在中世紀的泥潭裡多掙扎幾百年(反正他們有信仰就可以了,難道不是嗎?何必去驚醒人家的美夢?),更是為了人類這個物種!
這個地球,資源有限,空間有限。
在張越穿越而來的那個世界,因為列國紛爭,相互競爭,使得地球資源被分散。
於是明明在五十年代就能登月的人類,到了新世紀,居然還被禁錮在地球上。
別說月球了,新世紀的頭二十年,人類連將宇航員發射到太空的技術,也只有少數幾個國家掌握。
至於曾經在科幻小說裡,描述過無數的火星登陸,依然停留在科幻小說中。
以那樣的發展速度和這個宇宙的浩瀚無垠,恐怕人類即使將地球資源耗盡,也飛不出太陽系……
一旦資源耗盡,人類這個物種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與其讓人將資源浪費,空置。
不如,由諸夏民族承載起這個偉大的使命!
張越相信,若諸夏民族能順利進入工業時代。
以諸夏人民的勤勞勇敢和智慧,必將飛出太陽系。
到那個時候,再將先王的智慧與仁德,教育給歐陸蠻子,教化他們,豈不是更妙?
至於自私?
誰不自私呢?!
天子聽著,卻也沒有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公羊學派的思想,素來就是內諸夏外夷狄,內王外霸之道。
所謂夷狄,在公羊學者眼裡,其實就是兩條腿走路的禽獸。
對於禽獸,他們壓根就沒有考慮過教化這種事情。
是故,天子甚至覺得,張越真是高風亮節,一心為國,心裡面更是得意萬分,對神君更是佩服不已,深深覺得神君真是有靈啊!
看來下次去壽宮的時候,得與神君多嘮叨幾日了。
“卿所請之事,朕準了……”摸著手裡的白紙,接過張越敬獻的‘造紙工序’之冊,翻看來一看,這位陛下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因為張越將造紙工序寫在白紙上,不止寫,他還畫了許多示意圖。
只是微微一看,天子就滿意極了。
文字與圖畫被寫在紙上,比寫在帛書上還要清晰。
所以……
這白紙買賣大有可為啊!
更緊要的是……
如此輕便和好用的紙張的出世,是不是也可以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他的統治得到了某些認可?
天下士大夫們,難道不應該因為此事而來吹捧、褒揚一下他嗎?
再看被記錄在紙上的工序,簡明意駭,即使是他,恐怕只要照著這上面的步驟去做,也能造出白紙!
這樣想著,他便吩咐道:“來人,去給朕傳召少府卿,命少府卿立刻來見朕!”
“諾!”立刻有人領命而去。
然後,他就看向張越,道:“卿獻此奇術,有功社稷,卿雖自矜,但朕卻不能不賞!”
見到張越似乎想要推拒,他便起身道:“卿勿要再推辭了!賞功罰過,此國家所以長治久安也,況,若卿不受賞,以後天下還有誰願向國家盡忠、奉獻?”
“子貢贖人,孔子非之,子路拯溺得牛,孔子美之!”
“卿當學子路,不要學子貢!”天子語重心長的對張越說道。
張越聞言,便順水推舟,拜道:“臣盡唯陛下是從!”
天子卻是想了想,他這個人,對於自己喜歡的人,素來大方無比,毫不吝嗇。
而這獻造紙之術的功勞,按照制度來看,至少也能拜為兩千石——當年卜式獻其財產,就被他提拔重用,以布衣而至三公。
只是……
若現在就將張越拔得太高,不利於將來啊。
且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事情,笑著道:“這樣罷!朕聞卿與卿兄感情甚密。而卿兄早亡無後,卿想必十分遺憾……朕便重賞卿兄,懋其神靈,封卿兄張安為……”
他想了想,似乎是回憶了一下關中地區的政區,然後道:“封卿兄為奉文君!卿將來若成家立業,有所子嗣,朕特許卿自諸子之中擇一人,以嗣卿兄香火,承其家業!”
張越聽著,立刻就俯首拜道:“陛下隆恩,臣代亡兄謝之!”
說著就重重的磕頭再拜,身體甚至忍不住的抽泣起來。
這是來自原主身心的感激和感謝!
漢季士大夫,最恐懼的事情,莫過於絕後。
絕後的貴族士大夫們,在死的那日,甚至有人曾流出血淚。
漢人信奉人死而有靈,故侍死如奉生,厚葬成風。
而無後之人,下葬之後,就幾乎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沒有祭祀,成為孤魂野鬼,失去紀念,沒有血食,最終連史書都淡忘了他。
而君王對於臣子最大的恩典,由此而生。
許其兄弟,過繼一子,承其香火。
這叫興滅國、繼絕世。
春秋之大義,人主之隆恩!
當然,這只針對貴族士大夫,普通老百姓,各種收繼子侄,是合法行為。
獨貴族士大夫的傳續,有嚴格的制度規定。
像是列侯要承爵必須是嫡子!
若無嫡子,則被視為亡嗣。
同樣,諸侯王也是如此。
而漢興百年,能被天子嘉恩,死後準許從子侄裡挑選一人承嗣香火的列侯貴族,僅得聊聊數人。
翻開《漢書》《史記》的歷代功臣公侯表,就能看到數十個被標記‘絕嗣’‘亡嗣’的列侯。
而被或許從子侄中過繼的人,只有幾個。
霍光一生辛苦,最大的追求,只是想將自己的兒子過繼一個給霍去病,讓其承嗣亡兄香火。
他努力了數十年,才在宣帝時,因為有擁立、定策之功,而終於實現心願。
由此可想而知,這樣的賞賜有多重!多麽的稀有!
一代天子也未必會賜下一次這樣的詔命!
更別提追賜爵位了!
對於漢人而言,這意味著,死去的先人的靈魂,從無窮苦痛和折磨之中得到拯救。
亡故之人身上的恥辱,被清洗。
他重新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家族的始祖。
從此子子孫孫無窮盡。
對於張越來說,再沒有比這樣的恩賞,更令人心動和感激的了。
尤其是對於他內心深處殘留的最後幾絲原主的執念來說。
這是天籟之音,是救贖之音。
他從此將了無牽掛。
隨著張越的抽泣,那最後的幾絲執念,化作一股溫暖,沁入他的身體之中。
思維深處的黃石,因此顫動起來,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澤,似乎解鎖了某個功能。
只是張越現在無暇去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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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看著激動的已經泣不成聲,趴在地上,哭的和孩子一樣的張越,在心裡也很是感觸,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們。
先帝有十三子,到現在,諸兄弟皆死。其中,臨江哀王、江都易王、膠西於王更是亡嗣國廢。
想起當年年幼時兄長們的音容笑貌, 他也有所感傷。
“手足之情,骨肉之盟,誠可感人也”他心裡歎息著,感慨著。
便在心裡想著:“朕或許該從諸王兄弟子嗣之中,擇一二,以嗣諸王之祀……”
特別是膠西於王劉端,雖然性格乖戾,但其實他一直很心疼這個長兄,所以無論他闖了多大禍,都特別加以寬宥。
這三位兄長雖然沒有兒子……
但是……
天子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不要忘了,他有一個兄長,兒子特別多,多到他自己都記不住的地步。
那就是中山靖王劉勝!
從勝子子孫之中選幾個人,去承嗣他們的叔伯祖之封國。
這個主意或許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