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秋八月甲戌(初六),馳道上駛來一輛馬車。
此車造型頗為獨特,與尋常士大夫貴族所乘馬車截然不同。
其車蓋呈橢圓形,形似龜甲,車廂被分割為兩個部分,一道珠簾垂下,將乘車人與車夫分割在兩個世界。
而且,車廂遠較一般馬車的車廂寬大,甚至可以讓人躺臥。
毋庸置疑,這是一輛輜車。
所謂輜車,就是戰國時代,孫臏在齊所乘之車。
一般為老人、婦女以及身有殘疾的貴族男子所用,其他人一般不會乘坐輜車。
漢家貴族們甚至寧願乘坐只能站立扶車的小車,也不會乘坐這種輜車哪怕輜車在舒適性與可靠性實際上遠勝其他大部分馬車。
而在輜車左右,有著十余名策馬騎士,緊緊護衛。
甚至連輜車的車夫,也是身著紫衣,腰系玉佩,頭戴進賢冠的士大夫。
“老師,前方就是新豐境內了……”車夫恭敬的對著車簾後之人恭身說著,語氣謙卑而恭敬。
“哦……”車廂內傳來一聲蒼老的低沉之音,一隻枯瘦的,猶如藤蔓一般的手,掀起了車簾,露出了端坐其中的男人。
他已經很老了。
老到須發皆白,牙齒也差不多掉光了。
老到身形枯瘦,仿佛油盡燈枯。
以至於,不得不乘輜車出行。
但是,每一個在他身邊的人,皆以崇拜和敬仰的眼神看著他。
仿佛,這個老人身上散發著無窮無盡的光與熱,能令人不由自主的靠近和依從。
“走!”老人輕輕吩咐:“去鄉亭!”
“諾!”車夫恭身而拜,繼續驅車緩行。
可以看得出來,車夫的駕車技術,已臻至巔峰,無論道路崎嶇還是平坦,馬車總能走在最合適的地方,最平坦的地方。
車速不快不慢,剛好能讓車廂不顛簸。
很快馬車就駛入了新豐境內。
剛剛進入新豐,前方的情況,就讓人耳目一新。
田間地頭,隨處能看到矗立起來的木牌,木牌上用著隸書,寫著一條條文字。
老人端坐在車廂中,依靠在柔軟的坐墊上,斜著頭,看著那些木牌上的文字(這也是輜車的特征之一,在兩側設有車窗,可以看到外界)。
這些文字,簡單易懂,清晰可見,哪怕相隔數十步,哪怕老人視力已經大大減退,但依舊看的清楚。
“一人不舉,全家連坐……”
“不養其子,國法不容……”
一條條,讓老人看的膽戰心驚,在心裡面暗道:“真是張蚩尤啊,其治如虎狼也!”
這樣裸的恐嚇和威脅百姓,讓老人心裡實在有些不舒服。
在他人生七十多年的認知與三觀中,老人早已經堅定的認為,獨有行仁政,施善政,與民為便,輕徭薄賦,方能治理好地方。
對於百姓,當以勸誡和疏導為主。
這也當是士大夫的職責。
讀書人讀書人,讀了先賢之書,明曉了先王之道,就該用先賢之義與先王之道,教化百姓。
導民向善,風之以禮樂詩書。
但很快,老人心裡的那點點不快與不滿意,立刻就煙消雲散了。
因為,他看到了在這秋日之中,本該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無數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田間地頭忙碌著。
一塊塊土地,都被人整成了奇奇怪怪的條狀土壟,土壟兩側,都有著深溝。
有人驅趕著牛馬,牽拉著一種奇怪的三腳農具,在田中穿梭。
而在更遠處的田中,一頭頭牛馬,在農民的驅趕下,拉扯著一種奇怪的犁具,飛快的將土地翻耕。
只是瞬息之間,牛馬就拉著犁具走了十幾步。
老人眼睛都快瞪了出來。
“停車!”他立刻說道。
“諾!”車夫馬上就平穩的停下了馬車。
“扶我下車!”
“諾!”車夫恭敬的將車門打開,然後躬身道:“老師慢點……”
但老人卻有些很急,抓住自己弟子的手就下了車,一點也不顧及自己的年紀已經很大,骨頭都已經脆了。
“老師,不要急……”車夫立刻攙扶著自己的恩師,低頭道:“您今年已經七十有八了,不能再像二十年前一樣啦……”
“吾怎能不急?”老人目光怔怔,望著前方的田野,淚流滿面:“先師呦!大道行矣!”
遠方田中的器械,就像一道閃電,就是一道從天而降的聖光,讓他心靈仿佛受到了洗禮。
他已七十有八,行將作古,每日於老家,望著滾滾而逝的黃河,也曾許多次與孔子一樣,內心悲鳴不已:“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
大道未聞,太平無影。
一生七十余年努力奮鬥,卻改變不了世界。
面對著人生的晚年,他內心的苦澀與哀傷,日複一日,盛於胸膛。
但在此刻,在此時,他卻看見了光,看見了閃電,看見了新世界。
田中農夫們,臉上的笑容與歡喜的神色,也令他像個孩子一樣,幾乎想要手舞足蹈了起來。
他在弟子的攙扶下,走近前去,看到了那些三角農具的近貌。
多麽美麗的產物啊!
多麽完美的器械啊!
更完美和美麗的是,這種農具播撒下來的種子麥。
對他來說,他這一生就做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教化門徒,推廣學術,令更多人知曉春秋大義,讓更多人懂得禮義廉恥。
第二件,不遺余力,不惜所有的向每一個人極力推薦他種麥子。
甚至以身作則,在老家自己的土地上種宿麥。
然後帶頭吃麥飯,哪怕牙齒都掉光了,根本嚼不動了,每餐也一定要在飯桌上見到有麥飯,弟子門徒都在吃麥飯,他才肯動筷子。
不然,那就不吃!
只是可惜,盡管他以身作則,極力呼籲。
然而……
除了弟子門徒和子侄外, 外人很少響應他的呼籲與召喚。
種麥子?
誰傻誰種!
但老人依舊固執己見。
因為他的老師,董子生前畢生所求,不過改製、更化、種宿麥而已。
他德才不夠,才能不足,承擔不起改製的重任,也做不了更化的事情。
唯一能為老師做的,只是推廣和呼籲種麥子。
但哪怕這個事情,也是極為失敗。
這讓他很是頹廢,也很是哀傷。
但在現在,在今天,在這新豐,他卻看到了,成千上萬的農民,在全新的器械與耕具的幫助下,以驚人的速度耕耘土地,播種宿麥。
這讓他興奮的難以自抑,激動的無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