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漠北,已經開始吹起了北風,夾雜著寒風的沙子,打的人的臉都有些生疼。
漠北寒苦,生態本就脆弱。
如今又蝟集了數十上百萬牧民和數以百萬計的牲畜。
環境立刻就持續惡化。
哪怕匈奴人不懂,但也能感覺到,這十余年來,漠北的草場每年的新草越來越少,而沙漠的面積卻越來越大。
站在弓盧水旁,狐鹿姑緊了緊自己身上的羊皮大衣,看著這漸漸寂寥的世界,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
他轉過身去,遠遠的眺望著南方。
那鴻雁北來之所。
不知那裡的胭脂山上,如今是否山花燦爛,野果滿林?
也不知那裡的祁連山上,是否依舊白雪皚皚?
更不知那陰山之上的野獸,是否又繁盛了起來?
狐鹿姑出生的時候,匈奴人就已經失去了那些地方。
這些匈奴人曾經的根與祖庭。
被人像趕兔子一樣,從南方溫暖、肥沃的遼闊草原,趕到了這寒苦寂寥的漠北。
與風沙為伍,和冰雪為伴。
“也不知,我能不能活著看到陰山的山脊”他在心裡哀歎了一聲。
對於每一個匈奴人,每一個孿鞮氏的子孫來說,陰山就是羈絆他們終生的母親山。
尹稚斜單於死的時候,頭朝南,眼睛瞪著陰山的方向,大聲呼喝著:“陰山!陰山!陰山!”
烏維單於死的時候,手中緊緊抓著一把土——從陰山上帶到漠北的土。
兒單於死之時,正帶兵在西域的輪台城外,與漢軍對峙。
他忽發疾病,又遇到了單於庭變亂,甚至沒有來得及留下遺言。
但,狐鹿姑卻清楚的記得,他的父親死時的樣子。
那時,那位曾經發誓要振興匈奴的單於,躺在羊皮毯上,用力的喘著氣,嗚咽著抓著他的手,深深的用力,以至於臉色都發青了。
“一定要奪回陰山!收復龍城!”
然後他就死了,死於余吾水之戰時的箭傷感染。
回想著父親死前的遺言與教訓,狐鹿姑的眼神就堅定了起來:“我一定要奪回陰山!收復河套!”
漢人講大復仇,講君子報仇十萬年也不晚。
如今,這個思潮也影響到了匈奴。
匈奴高層貴族之中,也有著大量飽讀詩書,熟知漢人文化的成員。
狐鹿姑自也不例外。
漠北決戰,砸碎了匈奴人的脊梁骨,讓他們不得不承認——漢朝比自己先進太多太多了。
由之開啟了匈奴人向漢朝學習的歷史。
到現在,匈奴人的組織、紀律、戰術、武器,都在不斷的漢朝化。
而那些漢朝的降將們,更是一個個身居高位。
有在漢室時不過是隊率、司馬、校尉這樣的中級軍官的人,一旦投降,立刻就被封為一部之主,成為高級貴族。
至於那些漢朝的大將
只要肯降,馬上就能王!
如今,曾經的漢將衛律、李陵,甚至就是匈奴國內的強權。
手握重兵,甚至還擁有自己的軍隊、部眾與國土。
特別是李陵,被先單於且鞮侯封為堅昆國國王,擁有著一塊兩千多裡的沃土。
也是靠著這些漢人降將的幫助,匈奴人終於一點一滴的重新恢復了元氣。
到現在,匈奴已經恢復到了漠北決戰之前的人口基數了。
控弦四十萬,雄踞漠北,並有西域,虎視浚稽山,意圖在將來,突破這條漢匈兩國騎兵用血肉交融的防線,突入河西甚至河套,回到那溫暖、肥沃和迷人的南方大草原。
“大單於!大單於!”正想著此事,狐鹿姑忽然聽到了自己的愛將,
同時也是他的外甥,匈奴左大都尉衍射壺提之子蘭且渠的聲音。“大單於,車師急報!”蘭且渠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健壯匈奴人,他留著匈奴人傳統的發辮,鼻子上鑲嵌著兩個特大的銅環,看上去雖然有些怪異,但在匈奴,這卻是勇士的象征。
“說!”狐鹿姑聞言,立刻正色起來。
現在的匈奴帝國,早非當年全盛之日,只靠著草原的牲畜,就足以吊打四方的強大帝國。
對於匈奴人來說,蜷縮在漠北寂寥寒苦之地,固然可以規避來自漢朝騎兵的追擊和打擊。
但匈奴人的生命線,卻全靠西域了。
西域三十六國的財富、糧食、食鹽以及其他物資,就是支撐匈奴帝國運轉的血液。
西域若失,匈奴就要被餓死、渴死在這漠北!
而車師、龜茲,則是匈奴人直面漢朝西域攻勢的第一線。
任何車師、龜茲的異動,都會讓單於庭打噴嚏。
“據報,樓蘭王安糜病重,恐怕撐不過多久了”蘭且渠興奮的趴在狐鹿姑的腳下,磕頭道:“這是天賜大匈奴奪回樓蘭的良機啊!”
“樓蘭王安糜?”狐鹿姑聞言,嘴角也是溢出一絲笑容:“這條老狗,終於要死了嗎?”
對於匈奴人來說,樓蘭就是他們心裡的痛!
自從老上單於擊破月氏,西域諸國就一直是匈奴人的奴婢,予取予求。
但
當年的大宛戰爭,卻使得匈奴在西域的統治出現了裂痕。
漢朝人將爪子伸進了西域。
樓蘭王國隨之叛變,向漢朝納貢、輸誠。
雖然,顧忌匈奴的積威,樓蘭人也同時向匈奴納貢。
但是
樓蘭人卻積極參與漢軍行動,協助漢軍打擊和攻擊車師、龜茲等匈奴藩國。
更可怕的是,樓蘭人還利用其在西域的影響力和消息渠道,積極為漢朝聯絡西域諸國中,那些不滿匈奴的人。
還為漢朝和烏孫人牽線搭橋。
自然,樓蘭老王安糜,這個曾經是匈奴扶持起來的國王,成為了匈奴的眼中釘和肉中刺。
現在,這個老家夥終於要死了嗎?
狐鹿姑當然很高興。
然而
他臉上的笑容,隻持續了一秒鍾,就僵硬了下來。
因為,他想起了一個人。
他親愛的堂弟,曾經的左賢王之子,現在匈奴日逐王先賢憚。
號稱匈奴泰伯之子,賢能之王。
在理論上來說,其實現在狐鹿姑的單於之位,是從對方手裡搶過來的。
雖然匈奴人一直信奉天大地大, 拳頭最大的真理。
這單於之位,也素來是有力量者居之。
但
先賢憚在西域這幾年,經營的很不錯,其部眾發展到了十萬,騎兵三萬,還有奴兵數萬。
要是萬一,先賢憚趁著這個機會,立下功勳
鬼知道其他人心裡面會怎麽想?
於是,只花了三秒鍾,狐鹿姑就做出了決定:“此事我知道了,不用去管它!除非樓蘭人請求本單於介入”
至於去和漢朝人爭奪樓蘭?
自漠北決戰後,匈奴人每一次主動進攻漢朝,都是損兵折將。
兒單於動員全國的力量,去攻打漢朝的輪台城,結果,死在輪台城外。
狐鹿姑覺得,自己還是冷靜一下比較好。
況且,就算打贏了,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麽好處,得利的只是先賢憚。
反倒是,假如他裝作不知道這個事情,那麽壓力就全到了先賢憚那裡了。
先賢憚是去和漢朝人爭奪樓蘭呢?還是選擇旁觀呢?
無論他怎麽選,都是錯!
去爭奪的話,僅靠日逐王的力量,根本不夠。
去了也是白搭。
到時候損兵折將,自己就正好收拾掉這個尾大不掉的堂弟。
若是旁觀,不聞不問,那就更好了。
明年的碲林大會上,看先賢憚怎麽向匈奴各部頭人和貴族交代——居然坐視漢朝穩固樓蘭、威脅蒲昌海?
先賢憚,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嗎?
而匈奴國內的其他人,也就能看出這個所謂賢王、泰伯之子的真面目。
那他也就再也無法挑戰自己的地位了。
這樣想著,狐鹿姑臉上的笑容就更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