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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越此刻,心情其實也很緊張。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特定的對象,用小康、太平之說召喚。
成敗很關鍵啊!
更可能直接影響他未來的自信心。
想想看,第一次出山,向人召喚(忽悠),卻慘遭拒絕。
恐怕以後,他都會記住這次教訓,不敢再隨意召喚(忽悠)了。
更別提,此事若敗,說不定以後那谷梁的‘君子們’少不得拿這個事情取笑他。
說他‘妄自尊大’‘不自量力’,甚至於創造出一個成語來嘲笑他。
這就不是很好了。
但丁緩更緊張!
比張越還要緊張十倍!
此刻,他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也早就過了那個血脈僨張,熱血沸騰,可以為了理想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年紀。
時間和歲月,在他的心裡留下了無數印記。
他見過無數人,無數的公卿列侯、大儒名士。
那些平日裡滿嘴仁義道德,張口天下蒼生,閉口就是社稷江山的人。
但私底下,這些人,這些看上去清廉的人。
每一個都是出手闊綽,奢侈無比。
譬如說,那位曾經多次想要征辟他的少府卿。
這位老明府,坊間都以為他清廉無比,平素見人待客,也是麻枲粗衣,招待客人隻用兩菜一湯,吃的是粗糲之米,喝的是無油之湯。
連天子都以為其乃清官,廉潔奉公。
可是……
誰能知道,這位老明府的麻枲粗衣之下,套著的是精美華麗的貂蟬之衣,是價值百金的蜀錦花布?
誰又能知道,這位老明府家宅後院,內置五廚,光是為他和他的家人做飯的廚子就多達十五人?
每次吃飯,三鼎不足用!
假的讓丁緩感覺惡心!
而類似這樣的人,這樣做作的人,丁緩這些年來見過不止三五個。
與之相比,現在聲名狼藉的公孫敬聲雖然可恨。
但人家起碼不偽作,很真誠。
從不掩飾他的貪婪與無恥。
丁緩不確定,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否也是和那些人一個路子?
甚或者包藏禍心?
譬如說,他只是覬覦自己的財產和技術,就拿這個所謂‘建小康、興太平’來誆騙自己。
只要自己上鉤了,成為了官吏,那不就是對方氈板上的肉了嗎?
類似的事情,丁緩也不是沒有聽說過。
可……
在心中,卻還有一個聲音在極力呼喚著、唱諾著:“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再造新王!”
他曾聽說過的那些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更是令他熱血沸騰,幾乎不能自已!
沒有人能拒絕得了那些偉大世界的召喚!
哪怕是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即使是身無長物的城旦司空,也是不能!
丁緩更想起了自己父親臨終之時的哀歎:“恨不從義死,留做今日羞……有何面目去見歷代先師於九泉之下呦!”
於是遺命自己等兄弟姐妹,不許厚葬,隻以竹席裹身,不許立碑建塚,隻準每年祭日,在其陵前拜祭一次。
身在此世,丁緩自然也受到了來自公羊思想的影響。
他知道,他父親已經墜墮諸淵,成為了先師們的罪人!
能挽救他的唯一辦法,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們,重建被斷續的傳承!
可是……
怎麽重建啊!
父祖先師們,苦苦煎熬百年,一無所成。
自己不是早就已經絕望了,早就已經放棄了嗎?
但為何……為何……如今那心臟還在跳動?
為何還會如此難以自抑?
在這樣的複雜的情緒困擾之中,丁緩舉棋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接受對方的邀請,為了心中的血與父祖先師們的夢去賭一把,還是……接受命運,接受現實呢?
兼愛非攻、尚同尚賢!
子墨子的道路,在今天還存在嗎?
以百工之力而興天下之大利,用百工之器以作四海之王器的世界是否存在?
丁緩不知道,也給不出答案。
但是……
他看了看周圍的門徒與子侄們。
這些年輕人,這些充滿了朝氣的年輕人。
他們有的跟隨自己已經十五年了,也有的才剛剛開始追隨自己,臉上的稚氣甚至還未褪去。
若自己貿然踏入仕途,進入名利場。
若事敗身死,他們會是個什麽下場?
想到這裡,丁緩終於做出了決定,他不能也應該為了自己個人的追求而將門徒弟子們置於不顧!
他不是墨翟先生那樣的聖人。
能夠為了天下大利,而赤腳蓑衣,奔走於列國之間。
能為了阻止楚國伐宋,連續十日十夜,不吃不喝,疾馳數千裡而至楚都,消弭大戰。
他更非孟勝,能為了一個承諾,堅守孤城,身死族滅。
更不是腹鞟,可以置父子之情不顧。
他甚至比不上任何一個曾經的先師門徒。
可以將天下人看的比自己還重要,可以為了救助一個孤寡,寧願自己挨餓受凍。
他不行,他只是一個凡人。
卑微的活在這個世界,靠著技藝與一點點微末之術,在這亂世為家人營造一個溫暖的港灣。
別說天下了,他甚至連自己的父輩也拯救不了。
想到這裡,丁緩就看著張越,長身拜道:“侍中公厚愛抬舉,緩誠惶誠恐……”
“只是……緩本小人,只求苟全性命於當世,不求聞達於天下……”
“況,緩已近不惑之年,身衰意弱,恐難佐侍中以舉大業!”
“願侍中再擇良才……”
說著丁緩就深深的頓首,將頭抵著地面,這一刻丁緩仿佛感覺到了,自己的內心都在迸裂、炸碎。
他甚至很想馬上反悔,立刻頓首道:“蒙公不棄,願以余生,為公門下走狗,為公大業盡微薄之力……”
但他的理智,強行抑製和控制住了他的行為。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他要為別人和自己負責。
“父親大人神靈在上,原諒兒子不孝……”他在心裡哽咽著,對著亡父的神靈喃喃自語著。
直到此刻,他終於明白了老父親當年臨終之時那句話的意境:恨不從義死,留做今日羞!
“若我能生於墨翟之世……不,哪怕只是生於田橫之世……也當拋棄所有,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可惜,如今是墨家的末世。
別說墨翟先生了,連墨者都已經絕跡了。
他還能怎麽辦?
又能怎麽辦?
那些撕裂性命的先賢啊!
那些與草木同盡的先師啊!
是丁緩不孝,不義!
死後,九泉之下,吾羞與諸君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