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師兄，他們父子間的關系是他們之間的私事，想那些做什麽?”莫文埋頭倒出煮好的茶葉，先給了悟淨師父各一杯，隨後兩指捏住第三隻杯子，騰一下扔了上去，悟空默契的伸手接住，動作一氣呵成，竟一滴也沒有灑出。

　看著悟空心滿意足品茶的模樣，莫文多少有了點成就感，開始繼續給自己滿上一杯。這個動作的同時，他的余光看向了窗外對面的小屋。自從烏雲平走後，國王一再謝過師徒幾人便陷入了沉默，一直待在旁邊的空屋不曾外出，頗讓人有些在意。

　沉睡過程中看到的夢境記憶閃現在莫文腦海中，他轉過頭注視著濃茶表面漂浮的葉片，而後扶起桌子起身。“我去給陛下送一杯。”

　他端著茶杯快步來到國王的屋門前，伸手輕輕敲打幾下，突然發現門並上鎖。小心翼翼順著門縫望進去，只見國王靜坐在窗邊，月色為他衰老的身體鍍上幽光，一眼望去，滄桑憂愁。莫文伸手推開大門，木板扭動發出“吱呀”的聲響，驚醒了這老朽頹唐的“雕塑”。

　“陛下。”

　“哦，是朱聖僧啊。”

　“陛下，您一晚上都沒有進食喝水了，我給您送了杯茶過來。”莫文衝國王微笑一下，手捧茶杯遞了上去。

　“真是勞朱聖僧費心了。”國王深陷的眼眶和皺紋橫生的臉龐在晦暗的月色下斑駁不已，面對莫文遞上的熱茶，那滿載歲月蹉跎的皺紋朝著同一個方向擠壓，形成一個有些滑稽的微笑。他接下茶杯細細品嘗，莫文則拉過凳子坐在了國王身邊。

　“陛下，死而複生應當是高興事啊，為何我覺得，您好像並不開心?”

　國王放下杯子，看了莫文一眼，默默垂下眼簾，幾乎蓋住了整顆眼球。“……平兒，似乎對我的複生，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或許正如他所說，若不是他看不慣妖孽放縱作惡，也不會逼著你們幫他。”

　莫文注視著國王自嘲的笑意，裡面飽含一言難盡的辛酸苦楚，卻被國王用笑容完美的遮蓋掉。他思考很久，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道:“陛下，剛剛我在招引您的魂魄的時候，好像看到了您的記憶……”

　國王僵硬的轉過頭，驚訝中甚至帶著驚恐的盯著莫文，想從他的眼睛裡捕捉到證明他是胡謅的破綻，可惜無功而返。莫文歎了口氣。

　“在烏雲平殿下小的時候，您拋棄了他和他的母親，我猜對了嗎?”

　這一次換成莫文用眼神質問國王，國王抿緊嘴唇，緩緩垂下頭顱，似乎是因為羞愧。

　半晌，他張開失去血色的嘴唇，徐徐道來往昔:“多年前，父王和我王叔爭奪太子之位，被貶到偏遠的小附屬國做諸侯。我跟隨父王一同前去，被一個女子從虎口救下，卻害她失了隻手。我時常去看她，久了，慢慢的和她互生情愫，結為夫妻，生育了一個兒子。”

　他雙手攥緊了手裡的茶杯，用指腹來回摩挲。“但，好景不長，我叔父因病去世。太子之位又再次降在了我父親身上。我跟隨他回到這裡，而妻子和孩子，卻留在了那個附屬國。原以為，只要熬過那幾年就可以接他們回來，可一晃便是整整十年，等我再次找到他們的時候……”

　國王飲下最後一口茶。“我的妻子變成了一座墳墓，而兒子成了無人看管，為了生存無所不用其極的混混。”

　房間陷入沉默，只有空氣流動的風聲，國王稀疏的白發被吹散在面前，擋住一大片五官，令人捉摸不清神色。

　“我帶平兒回來，給他最好的東西和教育，但他從不肯原諒我。八年過去了，他依舊對我心存芥蒂……”國王仰頭看著天花板，長長出了一口氣，有無奈、有悲慟，“平兒，一直恨我。”

　凝望著國王，看到他的悲傷悔恨毫不掩飾，久經王室爾虞我詐的城府圓滑和對情緒掩飾的能力，都在極度強烈的感情中化為烏有，莫文竟暗暗攥緊了拳頭。回想起看到的夢境，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如同野貓撓心折磨著他。

　“陛下，您為何不告訴殿下，你當初被迫離開的真相?”

　國王搖搖頭:“我不想為自己虧欠他們找理由。”

　“陛下，這根本不是理由的問題！”莫文突然提高了嗓門，“就是因為您沒有告訴殿下這件事，所以他才會一直都不相信你的愛！”

　國王怔怔的看著莫文猛地站起身，無法控制的說下去:“您明明是因為愛他們才不得不背負罵名，為什麽不能告訴他?蒙在鼓裡的他只會覺得您是為了權力、地位而拋棄他，如今只是想簡單的彌補！這兩者的差異有多大，您難道不懂嗎?”

　莫文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十分急促，他用近乎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戳刺在國王身上，最終垂下頭，再次陷入到安靜裡。

　“我……有一個朋友。 他父母結合時，也遭到過所有人的反對。在他出生那年，母親被迫離開，留他生活在父親的家族，每天活在歧視、指責、謾罵和虐待中。但是他從沒有因為母親的缺失恨過。陛下知道為什麽嗎?”

　莫文慢慢抬起頭，眼眸深邃如海。“因為，他的爹爹告訴了他，娘親生下他時，遭遇滿門滅族，娘親的離去是為了活命、為了族人、為了不讓他跟著自己顛沛流離，而不是因為娘親不愛他！”

　國王呆滯住了，隨後整個身體劇烈的顫抖，再僵硬。從莫文凝視他的眼睛裡，他看到了有些濕潤的水花，看到了痛苦、掙扎，看到了只有經歷過灰暗才會有的對希望的倔強。可他還沒有看得更清更深，莫文已經移開視線，低頭抽出國王手裡的茶杯。

　“這麽多年，您以「不想為自己的過錯找理由」而讓烏雲平活在自認為比起自己父親更喜歡權力更喜歡地位，自己從來不被父親愛著的世界裡……”莫文憂傷的眼神中流露出同情，他最後看了國王一眼，失望的搖頭，“陛下，您真殘忍。”

　語罷，莫文奪門而出，只剩下國王一人呆坐的窗前，再次成為被打攪前的雕塑，頹唐、安靜，被吞噬在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