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撕裂咽喉的哀叫聲後，是漫長的死寂，悟空癱坐在木棺旁邊，棕發凌亂的散落在臉頰兩側，由於低頭的動作擋住了她的表情。

　　即使是面對師父的屍身，悟空依舊無法勸說自己完全接受，師父已經死去的現實。

　　雙眼閉上又睜開，希望不斷被現實擊碎的痛苦像是從膝蓋處傳來的青石板的冰冷。悟空望著靈柩的邊緣，耳畔突然響起了歲月長河裡的點點浪鳴，無比清晰。

　　「悟空?」

　　「嘰！」

　　「悟空?」

　　「嘰嘰！」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名字啊，那以後你的名字就叫“孫悟空”吧?」

　　「師父，我要學功夫，我要變強！」

　　「您白天敲了我三下頭，不就是要我三更來找您嗎?哈哈師父您的心思我太清楚啦！」

　　「師父師父，我又背會一本書了，按照約定要教我一個法術哦！」

　　「師父，今年的第一朵桃花開啦，我看到了！就在後山！」

　　「師父……」

　　無聲的淚水滑下，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玲瓏破裂般清脆刺耳。沙啞的哽咽聲從悟空的嘴裡發出來，如同真正的猴猻在痛苦哀鳴，穿雲裂石。然而站在門口的悟念和白露，分明看到了悟空聲音裡拚命的克制，看到她的頭顱因為痛苦輕晃，時不時為了壓抑即將噴湧起來的淚水而抬起。

　　兩人不語，但卻對這一切的原因了然於胸。悟空從小就倔強要強，除了被趕出方寸山那一次，同門的師兄姐幾乎沒有見她掉過一滴眼淚。最不濟的時候，她也只是把淚水克制在眼眶裡，梗著脖子，就是不許落下來。

　　悟念搖搖頭，小聲開口提議:“孫悟空，你要不要和師父單獨待一會兒?”

　　誰知悟空捏了一下鼻子，忍住流淌的眼淚，轉過頭答非所問:“殺了師父的是誰?”

　　即使悲痛欲絕，在問及這個問題時，悟空目光裡狠厲的神色依舊讓人不寒而栗。白露悟念與一些師兄師姐互相看看，居然默契的低下了頭。

　　“誰?！”這一次，悟空提高的音調，威壓如同巨山降了下來。

　　“……顯聖真君，二郎神楊戩。”

　　又一道霹靂猝不及防的打在了悟空的頭頂，令她呆滯在原地，竟一時忘卻了悲傷。“二郎神楊戩”五個字盤旋在腦海裡，卻是她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名字。

　　「你就是陛下破例封官的弼馬溫?」

　　「正是俺老孫，你又是誰?」

　　「站好聽，別嚇著，吾乃顯聖真君二郎神楊戩！」

　　不……

　　「呼……你一個姑娘家怎麽這麽能打?小心將來嫁不出去！」

　　「打不過就別耍嘴皮子，趁早認輸！」

　　「呵，本君就不知道“認輸”兩個字怎麽寫！再來！」

　　別想了……

　　「今日，我楊戩/孫悟空，在此結拜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天地為證！」

　　停下來！

　　畫面突然由美好變成了滿山灰燼，烏黑的濃煙從燒焦的樹木和屍體上蒸騰起來，像是連接天地的巨蟒。

　　「楊戩……為什麽毀我花果山！」

　　「妖猴孫悟空，你膽敢擾亂天界，本君今日奉旨，要捉你歸案！」

　　楊戩……悟空的牙齒突然咬在了一起。你背信棄義，玩弄我一番熱誠之心還不夠麽?你不念舊情，放火毀我花果山還不夠狠嗎?為什麽要殺我師父！既然天界查明，你難道就不知道他是我的師父嗎?

　　再一次，

悟空感覺到一種信任與情感被肆意踐踏的屈辱，與楊戩對酒當歌，切磋談心的記憶越深刻而美好，如今那些背叛殘忍，過河拆橋的痛苦就越濃鬱毒烈。隱約中，痛失恩師的悲傷逐漸被怨恨取代，不知名的種子悄然在悟空心裡發了芽。　　望著悟空一動不動待在原地的模樣，悟念和白露都有些摸不著頭腦，白露最先輕咳一聲，拉著悟念往門外走:“悟空，你一個人冷靜一會兒，我們在門外等你。”

　　老舊的大門被關上，塔內的自然光也一並被阻隔在了門外。悟空仍然坐在木棺旁，搖曳的人魚燭火在她臉上打上一片微弱的光，襯出五官中那些陰鬱更加恐怖。她雙目凝視地面，眼神裡的痛與恨來回交替，讓人無法揣測她的內心。

　　痛苦過後的孤獨不比悲傷遜色多少，周遭的靜謐寒冷的讓悟空想要窒息。她慢慢蜷縮起整個身子，把自己防備成一個球形。方才白露的話開始回響起來。

　　「當初你在斬妖台受刑，性命垂危，師父察覺，散去畢生修為護你，卻被天界發現，追查過來，按刑律被處斬。」

　　到頭來，自己的衝動和任性，又害慘了身邊的人麽?

　　巨大的愧疚撲面而來，但很快被別的東西取代。悟空的腦海裡漸漸浮現出幾個人影，他們的音容清晰可見，一蹙一笑都帶有巨大的魔力，動蕩著悟空的內心。

　　對了……玄奘師父，他們還在五莊觀等她回來呢！不能再耽誤下去，不能讓另一個師父也因為自己死於非命！

　　想到這裡，悟空莫名覺得有一股力量滋生，她伸手擦掉眼淚，最後凝望了菩提的屍身一眼，便飛快的向門口跑去。

　　大門外，悟念和白露遣散了其他同門，看到悟空出來，似乎都松了一口氣。

　　“悟念姐，白露師兄，對不起。悟空……罪該萬死。”悟空垂下眼簾，面帶疚意。

　　“……不用道歉，你也知道這已經沒有用了。”悟念輕輕搖搖頭， “無論你是出於什麽原因，這份過錯，方寸山都沒有辦法原諒。”

　　悟空苦笑一下:“我知道。”

　　“我雖怨你，不過說實話，我是真的沒有打算告訴你師父的死訊。”悟念看著悟空頓了一下，“我太了解你了。”

　　“我知道。”悟空重複著這三個字。

　　“既然你已經知道，有樣東西我還是給你吧，白露。”悟念用眼神示意白露，他立即從袖中拿出一隻人魚燭，還完好無損。

　　“師父臨終前，囑托我們，如若你有一天會回來，務必把這個人魚燭給你。”

　　悟空接過人魚燭，眼裡突然劃過不知名的光。

　　悟念看著悟空小心翼翼的將人魚燭收起，繼續說道:“方才我答應過你，告訴你救人參果樹的方法，我現在就兌現承諾。你早些回去救你現任師父……別再重蹈覆轍了。”

　　看到悟念終是難掩一絲不舍和心痛，悟空的內心也跟著微微一顫，她強掩哀慟，點頭道:“恩。”

　　然而一旁的白露卻為難起來:“不過，這個法子的犧牲同樣巨大，你真的想好了?”

　　“犧牲再大，只要不波及他人，我都願意。”悟空回答的語氣堅定無比，“禍是我闖的，我一定要負起責任。絕對不要有人再為我的荒唐受罪了！”

　　白露死死盯著悟空:“即使，犧牲你自己的命麽?”

　　悟空的眼睛突然睜大。

　　悟念咬咬牙，萬分糾結下，附在悟空耳畔小聲說了一句話。

　　只見悟空的眼睛睜的渾圓，收縮的瞳孔裡寫滿了劇烈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