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的慣例,一般是韓老相爺首先安排一下他認為重要的工作,等他老人家滿意之後才是其他人的表演時間。
人人都說韓崗是個奸相,他們攻擊和不滿的對象卻是韓崗的私德。的確,發明各種娛樂,喜愛美食美酒美人的韓崗的確不符合大家心目中鞠躬盡瘁的良相形象。可若論要給朝廷當個裱糊匠,把這個四面漏風的帝國維持下去,誰也離不開韓相國的耳提面命。
依照順序,應該是由中書省排名第二的中書侍郎陸贄發言了。
他緩步走出朝列,拿著笏板匆匆瞥了一眼,準備開始發言。
“微臣有本啟奏。”一個身穿緋紅官服的人從文官隊列裡走出來,陸贄心跳加快,抓著笏板的手也有些不穩。出來的人叫崔琦,出身望族博陵崔氏,現在擔任京兆尹,是後黨的中堅人物。
“崔大人所奏何事?”
太后與崔琦完全沒有顧忌已經走出隊列準備議事的陸贄,太后心滿意足得摩挲著龍椅扶手上的雕飾,她苦苦等待的機會終於到了。
讓過去的一切成為雲煙,太后閉上眼睛,一滴淚珠滾落下來。那個負心人的所有遺產,她會一一抹去。
“微臣參大理寺卿許由之貪贓故意縱放欽犯賀拔崧。”崔琦左手捏著笏板,右手從袖中拿出一紙文書。“這是賀拔崧之父,賀拔嶽的供狀。賀拔崧逃走之後,微臣便遣人將其父前右武衛大將軍賀拔嶽提到衙門審問。”
“賀拔嶽招認,許由之向其索要白金三百兩,錢五萬貫,拿了錢許大人就保賀拔崧安然出獄。”崔琦彎下腰將手中的供詞交給太監,由那太監將賀拔嶽的供詞送進珠簾之後。
“荒唐,這分明就是構陷。崔琦,陸相尚未說話,焉有你說話的余地?太后,微臣參崔琦擾亂朝儀。”禦史中丞王恭趕緊站出來為許由之講話,他一向與陸贄交好,也是神皇帝提拔的官員,立刻站出來對崔琦呵斥一番。
“王大人如此回護許由之,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麽情弊?”崔琦的嗓門也不比王恭小,兩人很快就進入了彼此人身攻擊的語言交流中。
珠簾之後的女人早已把爛熟於胸的供詞假模假式的看過一遍,然後命宦官將供詞拿給韓崗與陸贄看過。
韓崗坐在椅子上接過供詞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就交到陸贄手裡。
“敬輿仔細看。”“是,韓相。”
陸贄才思敏捷,這份供詞匆匆掃過兩眼就將其中的經過諳熟於胸。賀拔嶽在供詞上說,許由之在其子入獄後不久便派家仆上門向他索賄,表示只要賀拔嶽願意掏錢,許由之就肯放縱賀拔崧逃走。
供詞之中詳細記錄了許由之索賄的時間地點和過程,並且還記錄了許由之派來索賄的仆人與掮客的姓名。
乍看之下,陸贄也不禁開始懷疑許由之是因為受賄將賀拔崧放走的。
陸贄雖然也有些懷疑許由之是蓄意放縱賀拔崧,然而現在的形勢,大理寺卿已經是旗幟性的人物,代表了陸贄這一派的臉面,斷然不能輕易放棄,不然就要在朝堂之上落了下風,失去陸贄為相以來營造的良好局面。
“啟稟太后,微臣敢擔保絕無此事,大理寺卿許由之忠貞良實,先帝也極為稱許他的品性。自出任大理寺卿以來,提典刑獄,壓製豪俠,兢兢業業,還望太后……”
“證據確鑿,陸大人如此維護許大人,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說話的是左散騎常侍文元恆,他一向很得朝官們推崇,
這句話一出來下面的文武群僚立刻喧嘩起來。 陸贄捏著的笏板瞬時被汗水弄得有些滑手,他忽然意識到太后那邊的目的從一開始就不是僅僅一個大理寺卿那麽簡單。
低估你的胃口了,陸贄偷眼望了一眼珠簾,他的目光無法穿透上好霞浦南珠製成的厚厚簾子,卻依舊能感覺到簾子後主人志得意滿的笑容。
“太后,微臣這裡有一份華州刺史的密奏。”文元恆從袖口裡摸出一份奏折:“華州刺史冒死彈劾陸相。”
文元恆聲若洪鍾將明堂宮大殿之內喧嘩之聲全部壓下。
“華州刺史奏報,華陰縣令吳天德嚴查土地兼並一事,發現有一大戶兼並民田千頃,尚未查明便被人暗殺,滿門被人滅口。華州刺史冒死與別駕嚴查,發現兼並民田的不是別人,正是陸相的公子,殺害吳縣令一家的不是別人,正是陸相家的門客,華山派掌門端木闕!”
“華州刺史移文大理寺請大理寺捉拿端木闕與陸公子歸案,卻石沉大海,大理寺遣人到華州湮滅證據,許大人更是修書華州刺史與別駕,說他們行事荒謬讓他們再仔細查驗。”文元恆激憤之下也不顧什麽體面:“陸贄,勾結江湖勢力,妄殺朝廷命官,此事你知道不知道?你為許由之遮掩,是不是因為他這麽拚命地為你遮掩,所以講義氣要報恩?”
果然,陸贄長吸一口氣,他胸腹之中似有炭火在燃燒。太后這邊多方構陷反而激起了他的鬥志。
“端木闕的確是微臣的護衛,然而華州刺史為何一口咬定吳縣令是端木闕所殺呢?”陸贄大大方方把端木賜認下來:“更何況清查華州田土兼並,壓抑豪強,本來就是我提議推行的政策,華州真有我千頃良田,難道我陸某人蠢到要查自己麽?”
陸贄說道這裡,心裡發覺有些不對勁,朝堂之上似乎哪裡說不出的怪異,不過他還是接著講下去,唯有奪回話語權才能反擊太后的陰謀。
“賀拔嶽身為人犯之父,自然對主理此案的許大人含恨在心。正是許由之秉公斷案,所以才攀咬汙蔑以報復許大人。”
“本官執政以來,與民休息,打擊豪強,自然為人所銜恨,設局報復我那是自然,臣請禦史台派遣監察禦史查明此二事。”
禦史台的長官禦史中丞王恭一直都是陸贄的鐵杆盟友,把案子的主導權轉移到禦史台手上,那便是陸相反戈一擊的開始。
“陸相才思敏捷,果然是文過可以飾非。”文元恆斥責道:“陸相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認罪麽?”
這個直腸子,陸贄看著文元恆,怕是被人利用給當了刀。
陸贄思考著,眼下這個局面如果是太后操縱,那麽應該不會有什麽後手了,讓禦史台把此事抹平之後就是要把文元恆弄到偏遠州郡去幹個刺史。這個人實在是個定時炸彈,留在朝裡禍患太多。
“微臣許由之認罪。”大理寺卿走出朝班跪在前面:“微臣的確收受賀拔嶽白金三百兩,錢五萬貫,另外還有東都莊園一處。”
背叛!陸贄轉過頭,這個陸贄一直保護一直提拔的老朋友居然背叛了自己。
“吳天德之事因為事涉陸相,所以陸相曾經修書與我,讓我為他遮掩。”許由之叩首道:“關於如何遮掩,怎樣籌謀,我有陸相的手書在我處作為證據。”
好個二五仔,太后實打實的詔書你能弄丟,我子虛烏有的手書你倒保存的好好的。
事情一步步按照籌劃落入自己的布局之中,珠簾後的太后再也按捺不住大告成功的欣喜。
“王恭,事涉宰相,此事你們禦史台意欲如何查?”
陸贄忽然明白怪異來自哪裡,原來剛剛他被圍攻之時,竟然沒有一個人為自己說話。
“微臣以為此案未結案之前,陸贄不宜擔任宰相,請免其相位,令其返家居住,無事不得出京。”
果然背叛的人從來不會只有一個,陸贄長籲一口氣,現在他已經明白自己終於大敗虧輸了。只是不知道幕後布局拿下自己的到底是誰。
太后不過一個婦人, 沒有這樣縝密籌謀的本事。
文元恆太過耿直,多半也是被人設計。
大概是韓崗吧,這個老匹夫想乾掉自己成為獨相?真真是老而不死是為賊啊。
“三朝老臣,兩代宰輔,怎麽能這樣一個下場。”裝死許久的韓崗忽然開口:“陸相是蘇州人,不如出外作浙西觀察使吧,回家看看,造福桑梓。”
“臣禮部尚書……”
“臣太仆寺卿……”
“臣兵部尚書……”
韓崗話音一落,便有許多大臣出列附議。
這個老匹夫。太后憤怒地一拍龍椅,她百般算計拿下陸贄,想不到最後竟然讓韓崗擋了一下,如今打蛇不死以後是要吃虧的。
“臣周國公文敏行附議。”文敏行樂呵呵地走出朝班:“請太后三思。”
“請太后三思。”“請太后三思。”“請太后三思。”…………
“依卿等所奏,只是委屈陸相了,待此事水落石出之後,便是陸相歸朝之時。”
太后又接著說了很多,但是心灰意冷的陸贄已經無心聽下去了,他的政治生涯似乎已經結束了,不過能回轉故鄉造福桑梓,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陸相出外,不能失了護衛被宵小所趁,微臣以為應當以右金吾大將軍李從賢為浙西都兵馬使,護衛陸相。”京兆尹崔琦忽然開口說道。
珠簾之後沉默片刻。
“準。”
陸贄此時忽然望向那片珠簾,他忽然意識到後黨的目的並不只是拿下自己那麽簡單。
他們的最終目的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