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安平城二十裡,有一個名為馬坡莊的小村裡,朝廷的行營在此駐扎由行營統領的十五萬王師主力就駐扎於馬坡莊外的荒野上,大軍傍山扎營,營地從高處一路往下延伸,延綿十幾裡,崗哨森嚴,旌旗飄揚,在四面環繞著營地的,是寧謐的田野和山林
這年頭,“王師”跟“叛匪”的分界是很模糊的,就跟戲子偶爾會穿錯戲服一樣,“朝廷”跟“逆賊”之間也會很突然地互換角色比如叛亂首腦拓跋雄就一直堅持認為,他是大魏正統皇帝拓跋晃的叔叔,在拓跋晃被弑殺後,南下的邊軍才是貨真價實的朝廷王師,慕容家不過是一夥篡奪京城的叛亂逆黨而已
自從五天前,行營抵達馬坡莊後,就不再繼續前進,也沒有對叛軍展開進一步的攻擊行營對外的說法是——沒有說法,陛下做事,難道還要對誰交代不成?
就在邊軍起兵攻打安平城的這天,行營也出現了異樣的繁忙一大早,川流不息的信使和探子便頻繁進出主帳,向著統帥稟報戰情
“啟稟陛下,叛軍已出營列陣,目測兵馬已過兩萬人,叛軍還在不斷增兵”
“陛下,安平城向我軍派來信使,稱叛軍大舉進攻,城池危在旦夕,請王師派增援前去——陛下,信使就在帳外,是否要傳他進來?”
慕容家家主兼大魏皇帝慕容破擺手,示意不用傳東平軍的使者進來——進來無非是哭啼哀號罷了,徒添噪音,於事無益
慕容破坐在大帳正中的座位上,他威嚴地注視著帳中眾人:“諸位,叛軍大舉進攻,北疆的孟大都督向朝廷求援,請求援兵——大夥怎麽看,都說說”
帳中十分安靜,散發著焚燒上等檀香的芬芳味道在慕容破的左手邊,站立著朝廷的文臣,包括各部尚書、侍郎、禦史大夫和掌管大軍輜重的後勤官員們;而在慕容破的右邊則是大魏朝各地的都督、兵馬使、金吾衛中的路總管和中郎將們文臣武將對峙分列,壁立如林,氣氛肅穆又莊嚴
聽到皇帝的問話,文臣武將們都沒有說話帳中一片沉靜
按常理來說,友軍有難,自然是應該救援的,但這“友軍”倘若是東平軍的話,這就要另外說了救不救援孟聚這並非簡單的軍事問題,牽涉到極複雜的政治問題
孟聚這種跋扈的實力鎮藩,一向是朝廷欲滅之而後快的對象,現在讓他跟拓跋雄這個叛賊鬥得你死我活,這是對朝廷大大有利之事,朝廷正可坐收漁翁之利,從這個角度來說,大家盡可高呼:“讓孟聚去死”
但朝廷的問題從來都不可能是這麽簡單的孟聚是跋扈鎮藩不錯但他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是鐵杆的太子黨雖然這陣子,陛下要換東宮的說法傳得很邪乎,但畢竟還沒真換呢這種爭嫡鬥爭,結果到底如何,那真是誰也看不清的萬一太子殿下挺過了這次劫難,坐穩了位置那自己陷害太子殿下的親信,很容易被人看成對太子殿下的攻擊到時候被太子秋後算帳不久麻煩了
而同樣,提議去救援孟聚的也會被視為是太子殿下的爪牙,萬一將來三皇子得了天下,同樣沒什麽好果子吃
有資格能站在這裡參加禦前會議的,哪個不是心思剔透老奸巨猾的貨?早在慕容破開口之前,大家都已想透了其中的關鍵為穩妥起見,現在,慕容家的文臣武將一個個都修煉了噤口禪,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得恍若閉關的佛門高僧
慕容破等了片刻,卻是半個說話的都沒有他微微蹙眉:“怎麽,都啞巴了?張全,你是到過楚南府的,說說東平軍的情形,他們能不能擋住叛軍的進攻?”
被慕容破點了名,舒州都督張全臉露難色他單膝跪下回話說:“陛下,末將確實到過楚南,但並未在那邊停留,當天就離開了,對東平軍的情形並非很清楚,只知道東平兵馬約莫有四旅,兵馬一萬余人,鬥鎧數量不詳——至於東平軍能否抵擋叛軍進攻,末將實在不敢妄言,還請陛下恕罪”
慕容破嗯了一聲,臉上未置可否他問:“這件事,兵部怎麽看?”
兵部尚書慕容淮是皇帝的族弟剛才,他一直在闔眼瞌睡,直到被皇帝點了名,他才睜開了眼睛,沉緩地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昔日孟大都督千裡南下救援朝廷,對朝廷有著擎天保駕之功,今日大都督有難,朝廷豈能袖手旁觀?倘若我們就這樣近在咫尺地看著忠於朝廷的一路鎮藩被叛軍消滅,日後朝廷的臉面何存?
陛下倘問微臣的看法,微臣覺得是該救的但具體該出動多少兵馬,如何救援,這就有待陛下聖裁了”
兵部尚書慕容淮話音剛落,有人立即插口道:“老尚書看法謹慎,老成謀國,但卻是忒小覷孟大都督了微臣卻以為,救援之事完全無必要,孟大都督定能擊退叛軍,大獲全勝”
眾人齊齊循聲望去,卻見說話的人儀表堂堂、器宇軒昂,卻是後軍第二鎮總管軒文科
慕容破點點頭:“軒總管,你為何這樣看?”
軒文科站前一步,他對著慕容破跪倒,中氣十足:“陛下,在昔日金城戰役中,微臣曾有幸與孟大都督並肩作戰,對他還是了解的據微臣親眼所見,孟大都督智勇雙全,用兵如神,戰力遠一般
昔日,大都督隻統領了三百戰兵,就擊敗了邊軍的整整一路兵馬,現在孟將軍麾下統帥四旅強兵,麾下戰力百倍強於當日,而叛軍不過區區四五萬,絕非大都督對手
陛下派出援軍,自然是出於對大都督的關愛之心,但外邊人不知情,還以為朝廷要跟大都督搶功哪萬一派出的援兵與大都督的兵馬起了什麽誤會,這就反倒不美了微臣以為,我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靜待大都督奏來捷報便是”
聽上去,軒文科總管對孟聚十分推崇,說的都是好話,讚他是“智勇雙全”的名將,但在座的哪個是笨蛋,軒文科昔日與孟聚的恩怨早已廣為流傳,軒總管的用意那簡直是路人皆知聽到他這麽說,帳內眾人無不莞爾
慕容破望了軒文科一陣,輕輕“哼”了一聲——他當然知道軒文科的用意臣屬們的各種小心思,在這位履歷豐富的將軍皇帝眼裡,簡直是寫在手掌上一般清晰
其實在心裡,慕容破的想法和軒文科是相同的,他也是傾向於消滅這位野心勃勃的漢人軍閥的如果解決掉拓跋雄之後,朝廷還有兩年時間的話,他有信心軟硬兼施地把東平軍給消滅掉——雖然孟聚是很能打,但朝廷掌握了鬥鎧、兵員、糧餉和大義名分上的優勢,這種優勢是全方位的,不是一介武夫之勇能抗拒的
但問題是,自己還有兩年時間嗎?
野心勃勃的南朝,還會給大魏兩年嗎?
慕容破很清楚,野心勃勃的南朝漢人帝國,這才是大魏真正的威脅自從仁興帝即位以後,南朝一直在大力整軍備戰,在征伐西蜀之戰中,他們湧現出大批能征善戰的少壯將領現在,南唐呈現出一派朝氣蓬勃,國力飛躍提升,與北魏的暮氣深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旦南軍過江北上,北魏必須要集結全部的戰力才能與他們對抗這時,東平軍的戰力就顯得十分珍貴了——孟聚本身就是天下無雙的猛將,麾下又有著強力的鬥鎧兵馬,倘若他能為朝廷所用,將可成為大魏對抗南朝的殺手鐧
而相反,倘若自己與孟聚決裂,朝廷對東平軍開戰的話,南朝勢必會趁火打劫,那時,大魏就將面臨兩面開戰的困境——慕容破很清楚,以大魏現在的國力,要對付東平軍已是十分勉強,倘若再被南朝從背後夾擊的話,勢必禍亡無日
慕容破有時也想, 在慕容和拓跋兩家爭霸的時候,南朝保持了沉默,那有沒有可能,在自己消滅的孟聚的時候裡,南朝會繼續沉默旁觀下去?
但他自己都知道,這不可能了自己對拓跋家和自己對上孟聚,事情已經截然不同了
第一:時機不同了有了一年的時間,南朝已經從征蜀之戰的疲乏中恢復過來了他們已有能力插手北方事務了
第二:孟聚是漢人,是南朝可以拉攏和聯手的對象這個難得的機會,李功偉不可能再錯過了
要消滅孟聚,這是個極大的冒險,是拿大魏的社稷來孤擲一注這個險,慕容破實在不敢去冒,但若是拉攏他的話,又會不會任其坐大,最終養虎為患?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東平軍南下,一路攻城略地、擅任官員,擅殺朝廷命官、私納叛軍、擁兵自重、自行其事不聽調遣——這些表現,已經證明孟聚並非什麽善人君子,不可能是朝廷的忠臣順民了R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