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的這次北伐,可以說即在孟聚的預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自從南唐仁興皇帝就位以來,這位頗具雄心的青年皇帝就一直積極振軍備戰。他清洗了無能的軍中老將,脫穎提拔了一批頗具才能的青年將領,重金投入鬥鎧的生產和研製,中英蕭何我,沈浩然衛穎等精明能乾的軍事將領,以強勢的主動姿態眺望長江以北的廣袤平原——事實上,從太昌七年開始,南唐準備要北伐的消息就廣為流傳,連洛京賣茶葉蛋的小販都知道了。
但無奈,皇帝雖然雄心勃勃,大臣卻多是打醬油的。
歷史上,南朝也不是沒北伐過,每次都是雄心壯志開頭,哭哭啼啼結束。北兵強悍不可敵,這已是南唐朝臣的共識了。打贏了還好說,萬一打輸了,惹翻了北兵,打過來長江怎麽辦?
面對雄心勃勃,滿腔熱情的青年皇帝,老奸巨猾的朝臣們當然不會反對——這是立場問題,決不能錯的——我們絕對支持陛下北伐,但北伐的目標是哪裡呢,是西蜀,還是北魏?
在江都朝廷上,兩派大臣爭辯不休。
按照孟聚的看法,該選擇江淮還是巴蜀,這純粹是個戰略問題,該由將軍們來討論,分析雙方軍力裝備地形等因素,然後自然就得出結論了。
但可惜,做決定的不是軍人,而是朝中的大臣——哪怕再簡單的是,交到文官的手上,那就會變成複雜的大麻煩。
在江都的朝廷上,文官們長篇大論的引經據典,爭辯不休,不過他們討論的不是軍力裝備地形等具體軍事問題——這些問題他們也不懂——而是竭力強調自己對朝廷忠心耿耿,所以自己的主張一定不會錯,順帶著論證對方主張的謬論和包藏禍心,定是敵國派來的奸細——這也是華族政爭通常的規律了:因為我是忠臣,忠臣的主張自然是好的,與忠臣我作對的自然是奸邪之輩,奸邪之輩的話肯定萬萬不能相信的。
江都朝廷討論了整整大半年,卻總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孟聚覺得,北伐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一般,永遠走不到的。尤其是從洛京回來後,失去了與易先生的聯系,他更是覺得那八年的鷹侯經歷,就跟夢一般虛幻,如塵煙般慢慢消散。
但現在,突然接到總署的報告,孟聚心情複雜,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握著信函久久發呆。
“鎮督大人,南唐北伐了嗎?我們是打輸了還是贏了?”
歐陽輝好奇的問,眾人也紛紛望過來——據說江都至襄陽線上光是鬥鎧師就不下三十個,各式鬥鎧將近七千具,蓄勢待發了那麽多年,也不知北魏前線的江淮鎮和豫南鎮能否抵擋得住?雖然大家平時對朝廷也有諸多不滿和怨氣,但朝廷畢竟是自己飯碗的班主,聽聞南唐大舉進攻,眾人不由得也擔心起來。
孟聚搖頭:"沒打——總署裡的公函說,南唐軍隊攻打的是西蜀國,他們已攻克了西蜀南郡的夷陵遞歸兩城,將要拿下萬州全郡——看來南軍兵鋒犀利,入川之勢已勢不可擋。”
知道南唐不是直接攻打北魏,大家都送了一口氣。大家都覺得,西蜀雖然是北魏的附庸國,但他們同時也向南唐稱臣——就讓這幫玩死屍的兩面派和南軍打個你死我活好了,最好同歸於盡算了。
孟聚隱隱覺得,南唐選擇西蜀先下手,是犯了一個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南唐沒能把全盛的一擊對準大敵北魏,而是選擇了偏安的西蜀,這是犯了戰略大錯誤》與北魏決戰,那是生死仗,雖然凶險,但一旦獲勝,收復中原,天下既定,西蜀課傳檄而平;
攻打西蜀的話,雖然勝算大些,但蜀中道路崎嶇,地形複雜,巫廟鬥鎧士也頗具戰力,南唐軍隊即使能獲勝也會折損不少,無法再跟北魏交鋒爭霸——南唐君臣過於求穩了,沒有那種狹路相逢勇者勝轉瞬間生死立決的決斷和魄力,他們白白浪費機會了。
孟聚把信函又看了一遍,信函是南木鶴親筆寫的,半是公信半是私信。除了通報南唐入蜀作戰的消息外,南木鶴還詢問了孟聚編組新軍的速度。他說的明白,東平位於北方,暫時還不受南唐與西蜀交戰的影響。
但一旦南唐正式吞並了西蜀,大魏朝的漢中鎮就將作為新的前線,長安和關中都受威脅,朝廷可能從北疆前線抽調兵力回援漢中鎮。
對此消息,孟聚只是一笑,壓根沒放在心上:即使南唐真的打來,他們也不可能選擇從西蜀北上的——歷史上,從西蜀北上走褒斜道經大散關入漢中的北伐,沒一次成功的,那裡的道路實在太崎嶇了,放著江淮和豫南這樣適合用兵的平原地區不用而選擇從巴蜀進擊關中,除非南唐的人都是瘋子。
他正遐想著,突然看見那邊的東平都督元義康正望過來。
兩人目光交接,孟聚禮貌的笑笑,元義康猶豫了一下,還是朝孟聚走了過來,孟聚迎上去,問:“元都督找我有事?”
元義康點頭,他望望那邊敲鑼打鼓的和尚們,低聲說;“本來我想著,葉鎮督靈前說這些事不是很好,但在這裡碰到了,那還是說了吧,也省得回頭大家再跑一趟。有點事,我想麻煩老弟幫個忙。”
“都督有事請吩咐就是,末將敢不從命?”
“呵呵,老弟嚴重了——聽說,昨天晚上,悅來當鋪的鄭六得罪了老弟,他是不是犯了什麽事?”
元義康笑吟吟的,眼睛卻在專注的盯著孟聚。
元義康走過來時,孟聚已隱隱猜出他的來意了。他裝作吃驚:“悅來當鋪的鄭六?昨晚的事?元都督您說的是什麽啊?”
元義康一愣,隨即笑道:“哦,看來老弟還不是很清楚這事呢。昨晚,聽說東陵衛查抄了悅來當鋪,把裡面的人都抓了,庫房也抄了,事情鬧的挺大的——今兒一早就有人到我們都督府報案喊冤了,我想問問悅來當鋪到底犯了什麽事,嚴重不?”
孟聚眉頭緊蹙,很嚴肅的樣子:“元都督,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這事呢。下面的兔崽子們也太亂來了,抓人抄家也不及時給我說聲。都督,具體經辦的是哪個王八蛋?我好好抽他,太不像話了,不跟我說聲就動手,還把我這個鎮督放著眼裡嗎?”
孟聚裝模作樣的招來內情處搜捕科等部門的首腦過來,當著元義康的面,他聲色俱厲的問他們,昨晚可出去辦了案子?
孟聚一連問了幾個人,大夥都說沒有,孟聚顯得很困惑:“省署的人都過問了,他們都沒出去呢。對了,元都督,說不定是靖安署的人乾的——來人啊,叫靖安署的劉真侯督察過來。”
劉真也隨著孟聚一同來參加祭靈儀式,很快就趕來了,當著元義康的面,孟聚嚴厲的問他:“劉真督察,聽說你昨晚抄了城中悅來當鋪,有沒有這回事?”
看這孟聚嚴肅的表情和凶狠的語氣,再看站在一旁的元義康,劉真是狡猾的成了精的人物,哪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正色道:“起稟大人,確有此事。”
孟聚勃然大怒:“豈有此理?說,為什麽你擅自行動,騷擾城中良民,抓人還抄了家?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大人,卑職等接到先報,說是城中的悅來當鋪勾結黑山叛黨余孽,陰謀要在我靖安城中造反—本想天亮後跟您報告後再行動,但線報說,疑犯正準備逃脫轉移,情況緊急,卑職就隻好先斬後奏了.卑職等擅自妄為,請大人責罰.”
孟聚望了元義康一眼,聽到造反,東平都督的神情有點不妥,於是孟聚的神情也緩和下來:”哦,原來是這麽回事,事涉謀逆,那自然是要非常處理的,這事倒也不能怪你了——說吧,查到什麽東西了?”
在東平行省的兩大巨頭面前,劉真精神抖擻,口沫飛濺:手機快速閱讀:.com”啟稟大人,卑職在悅來當鋪查到各式管制兵器和違禁鐵騎,有當鋪的帳本及黑山軍叛黨的來往書信一批——卑職以為,當鋪老板鄭六私下勾結黑山叛黨陰謀造反,實在十惡不赦….”
孟聚做手勢打斷他,嚴肅地說”劉侯督察,你是老刑案官了,陵衛的規矩你該懂.我們東陵衛,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但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案件才剛開始調查,你不要這麽輕易就下定論了.”
被長官責備,劉侯督察顯得很委屈,面對長官的權勢,矮胖子軍官顯示了東陵衛刑案官剛正不阿的錚錚風骨,他毫不退讓:”大人,卑職以為,您此言差矣!此案證據確鑿光憑目前的證據就可以定案了,鄭六絕對是逆賊來著,錯不了的!”
孟鎮督勃然大怒:”劉侯督察,你是這麽跟長官說話的嗎?給我下去!”
“大人,卑職遵照朝廷律令辦事,並無過錯….”
“滾!”
於是,忠於職守,堅持原則的劉侯督察憤憤不平地滾蛋了,孟聚氣得臉色通紅,他對元義康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元都督,我管教手下不嚴,讓你叫笑話了.”
元義康的表情有點尷尬:”這個,孟老弟倒也不必生氣.咱們都是帶兵的人,下面的人不聽使喚這是常有的,老弟你剛來,慢慢就好了.”
“唉,這是說起來真是沒面子——元都督,悅來當鋪的事,你是個什麽意思呢?咱們是自己人,你隻管說就是了,我就不信了,堂堂一個鎮督,還治不了手下幾個猴子了!”
“這個…”元義康猶豫了好一陣,他終於還是說了:”其實,鄭六跟我倒也沒什麽交情,不過他是朋友介紹給我認識的,這人對我還算恭敬,悅來當鋪我也有點乾股在裡面的,倘若沒什麽大事,挨著朋友的面子,我想請孟老弟放他一馬算了.但他私下勾結黑山軍的話,這事就太大逆不道了——總之,孟老弟你看著處置吧,這個…”——元義康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後來,嘟嘟訥訥也不知在說什麽.
孟聚心中好笑,正色答道:”都督的意思,我明白了.都督您放心,我會照著朝廷的律令,盡量處置好的.”——倘或元義康敢堂堂正正地攬過這事保下鄭六,自己倒也不好不給他面子;或者他乾脆縮手不管,孟聚也還佩服他處置果斷.但元義康這樣含含糊糊,既盼著孟聚放人又怕承擔責任——無怪乎東軍的軍將多是看不起元義康了,這人優柔寡斷,身為一省都督沒點霸氣和擔當,膽子更是小得可憐,怎麽在邊塞混?
未時,和尚們做完了法事,祭靈儀式宣告結束,眾人散去.
回程的路上,歐陽輝與孟聚同坐一輛馬車.孟聚誇了歐陽輝,說今天的祭靈儀式很成功,既隆重又肅穆,辦得不錯.
歐陽輝籌備今天的祭靈儀式,今天一直很注意孟聚的申請.他看得出來,和尚們做法事時,孟鎮督是很不以為然的,他還擔心呢,不料確是誇了自己
歐陽輝連連謙遜,說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尤其是和尚們的法事做得不好,希望鎮督能恕罪.
孟聚搖頭:”既然是本地風俗,那我們就隨俗吧——我漫不滿意,這是小事,關鍵是讓遺屬們心安,讓弟兄們心安,那就行了.”
車隊回到省署,孟聚回到家,江蕾蕾給他端上茶,孟聚隨手喝了,卻是一愣:”蕾蕾,這茶是怎麽回事?味道有點怪怪的…我記得沒買過這種茶葉吧?”
江蕾蕾笑呵呵的:”孟長官,這是前天有人給您送來的,說是今年西湖邊的新茶,我拿出來泡了——怎麽,味道很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