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一戰後,這麽多天,王柱一直沒來探望過自己,孟聚覺得奇怪了。依大家的交情,他沒理由不來的。今晚他深夜突然來訪,孟聚立即猜到,有什麽事發生了,他先讓江蕾蕾和蘇雯清進房回避了,才問:“王兄弟,你的眼……這是怎麽了?莫非那天出戰傷著了?”
王柱搖頭,他咳嗽了兩聲,臉上肌肉抽搐一下,那道傷疤也在抽動著,看起來很是恐怖:“這事說來話長了.孟兄弟,你這邊可有點吃的沒有?我餓壞了。”
“吃的?只剩一些今晚吃剩的飯菜,酒也沒有了……”
王柱擺手:“哪裡要什麽酒水!剩飯剩菜就夠,拿出來吧。”
看著王柱在桌子上狼吞虎咽吃著殘飯剩菜,孟聚和呂六樓在旁邊坐著。孟聚注意到,看著王柱狼狽的樣子,呂六樓並不覺得驚奇,他神色憂慮,沉默地坐在桌前。
昏黃的油燈下,三個男人各懷心事圍坐在飯桌前,氣氛顯得很詭異。
王柱風卷殘雲般將殘余的食物一掃而空,連盤子都舔了個乾淨,他打個了飽嗝,擦著嘴唇歎道:“好久沒有這麽安心地吃過東西了,這一頓飯真是太香了。”【鬥鎧吧手打版】
自己吃剩的剩飯剩菜竟成了美味——孟聚真有點哭笑不得。
“王兄弟,到底出了什麽事情?你好像餓了很久?”
“沒很久,只是兩天沒吃過東西而已。”
“啊?這是怎麽回事?再要緊的公務,也不能不吃東西啊!”
王柱搖頭,他的神色有點陰森:“到底什麽事情,我也說不明白,反正我被人追殺了!東躲西丨藏了好多天。這條性命算是撿回來的。”
“追殺?”孟聚大驚,他橫眉一豎,喝道:“誰那麽大膽,乾謀害陵衛軍官,沒王法了嗎?王兄弟,你為何不報官?”【鬥鎧吧手打版】
“報官?”王柱嘿嘿一笑,傷疤猙獰地扭曲起來:“開什麽玩笑,我們東陵衛本就是官,我們還要報哪個官?”
“這倒也是。”孟聚拍拍額頭。這時他才覺得有點不對:“王兄弟,不對吧?你該不會弄錯了吧?有人這麽大膽,省屬怎麽會不理?”
“這件事,我還是從頭說起吧."摸著臉上的傷疤,王柱幽幽地說:“葉鎮督生前,我是她的護衛隊長,那天大戰,省屬的兵馬被叛軍衝亂了隊形,我們和一部分衛兵也被衝走了,亂軍之中,我們到處轉戰,卻是尋鎮督不到,苦戰之後終於殺出了重圍,不料忽聞噩耗,鎮督她竟是……唉!我等無能,愧對大人厚恩啊!”
王柱的歎息聲中包含著深深的愧疚和自責,孟聚也是心下悲(心字旁加動,不會念——),兩人默默相對無言,窗外風聲呼嘯,那昏黃的油燈在風中微微搖動。
王柱平靜的敘述著:“孟兄弟和呂兄弟你們殺入重圍,搶出了鎮督遺體送回,大夥都很感激。那一戰,省署兵馬傷亡慘重。護衛隊的人馬更是損折大半,鎮督也去了,我們十幾個殘余的弟兄都沒臉見人了,大家呆在家中,等著新鎮督上任來處置我們,要殺要打我們都認了。但約莫二十多天前,事情發生了:葉鎮督生前居住的小樓突然半夜裡失火,我們急忙趕到,但那時火勢大得沒辦法了,撲水也好,撲沙也好,全都救不了。到天亮時,小樓已燒成了一片白地。”
“啊,葉鎮督的住處,她去了,難道就每人看守了?剛起火時總該有人示警喊一聲吧?”
聽出孟句話中隱含責備之意,王柱忙解釋:“誰說沒有看守?鎮督雖然去了,但我們敬重她的仙居,每晚都安排有六名弟兄值夜守衛的。”
“那就奇怪了,怎麽還會失火?”
“天亮時,我們檢查火場,發現了那晚當值的六個弟兄全都被燒死了,燒得那個慘……沒法說了。”王柱聲音微微顫抖,他目露恐懼:“後來,省署刑案處的仵作檢查屍身,說他們都是受傷了被人丟進火海,活生生燒死的。”
一陣令人震驚的寂靜,三個男子默默相對,都看得見彼此眼中的驚懼。
好狠辣的手段!
孟聚眼角一跳,王柱的話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他卻想不起來了。他收拾著思路,沉吟道:“這分明是有人縱火行凶,這個案子。省署沒查嗎?”
“查,當然查。省署刑案處立即著手調查,可查來查去卻是每個頭緒。那晚守大門的當值軍官和士兵眾口一聲,說那晚壓根沒有外人作案。余書劍拿他們沒辦法——要不是當值官兵撒謊,要不就是內部人做案。無論是哪個,接下來都要進行內部調查,但搞內部調查要有鎮督的命令,單憑刑案處是無權進行的。但如今新鎮督沒到,省陵署群龍無首。秩序混亂,於是,案子就被這麽擱下來了。余書劍私下跟我們說,這個案子怕是要等到新鎮督到任後才能繼續查了,他讓我們安心等著,說這麽惡劣的案子,有人敢在東陵衛內部縱火殺官兵,無論新鎮督是誰,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孟聚點頭道:“余督察說得是道理,接著呢?”
“我們沒別的辦法,也隻好安心等了。不料接下來又出了事,衛隊這邊接二連三地有人遇害,有半夜裡睡著被人摸進家裡殺掉的,有離開陵署買東西時被人拿刀子捅死的,有吃飯時被人毒害死的,甚至有人上茅廁時被人暗算死在茅坑裡的!
三五天功夫,我們莫名其妙死了十五個弟兄,死法千奇百怪,什麽樣都有,凶手竟是一個都沒抓到!孟兄弟,你也知道,鎮督的衛隊出站時傷亡慘重,幸存的人本就不多,這麽一搞,活著的人連十個都不到了!”
孟聚大驚:“這麽大的事,你們怎麽不報告上頭?”
“怎麽不報告!我們跑遍了省署的各個衙門,內情處,廉清處,搜捕處,兼知處——反正,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但各個衙門都把我們趕出來,廉清處說這事匪案,該歸搜捕處;搜捕處說這是內部作案,該歸內情處;內情處說人命案子分明是刑案,讓我們還是去找刑案處的余書劍去。”
“余書劍?他怎麽說?”
“余書劍?他比我們還慘!我們起碼還有七八個活口,但那他刑案處的幾十個刑案官,三五天功夫竟被人殺個乾淨,連余書劍本人都失蹤了!他這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們找他有什麽用?新鎮督還沒來。署裡面連個話事的人都沒有,我們想報告都不知道找誰報告去!省屬那邊都傳遍了,說葉鎮督當初得罪了有來頭的人。鎮督去了,那邊就過來報復了,當初凡是跟鎮督親近的人都要倒霉,省屬那邊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我們幸存的幾個鎮督護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們簡直成了瘟神,沒人敢近我們,也沒人敢與我們說話,各衙門連門都不讓我們進了,見到我們就趕,哪還有半分同僚情分!
我們剩下幾個人眼看不是辦法。朝廷不知何時才能委派新鎮督過來,我們未必能活到哪個時候。大夥商議了下,乾脆離開陵署逃命吧!我和李麻子幾個想逃離靖安,但離城不到十裡就遭到一夥蒙面人的追殺,我臉上中了一刀,裝死躲進草叢裡逃走了,李麻子他們全被殺了,那夥蒙面人把他們的衣裳全都剝光,像是在搜什麽東西。”更/新/最/快16k
“豈有此理!賊子猖獗,竟敢謀害朝廷命官!王兄,省署那邊不受理案子,那你們還可以向靖安府、甚至是東平都督府報案啊!”
“報案?”王柱臉上微微抽搐,顯然他想起了什麽很恐怖的東西:“廝殺打鬥時候,一路官兵就在附近路過。我們向他們求救,說我們是省陵署的,被人追殺,可他們愣是不聞不理,就在那邊看著那夥蒙面人把我們殺了個乾淨,眼睜睜地看著那夥蒙面人揚長而去,而且,那夥蒙面人行動迅速,進退協同,武技很像邊軍的刀法——你說,我報官有什麽用?”
孟聚大驚,他望著呂六樓,卻見後者依然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沉穩樣子。他專注地望著油燈出身,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
“受傷以後,我回城投靠舊日同事,想在他那邊養傷,但他壓根都不敢讓我進門。另一個同事倒是收留了我,但他一轉身就不知向哪報告了,幾十個刀手轉眼就把整條街巷給圍了,好在我警覺又幸運走得快,不然早成肉醬!”
王柱慘然一笑:“那幾天裡。我在靖安城裡東躲西丨藏,象過街老鼠一般淒慘,傷病交加又發著燒,只能躲在路邊辦乞丐。逃亡途中,銀票也全掉了,我身無分文又不敢出去乞討,躲在一個沒人的宅子裡乾挨餓。後來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我去天香樓那邊,找歐陽青青討了一碗飯吃。她是個好心的,收留了我三天,還幫我請了郎中看病。傷口剛愈合我馬上就走了,怕給歐陽姑娘帶來麻煩。這幾天,我都是躲在廟裡,想向進香的善人討點錢,但大概是我的樣子太可怕了,他們見到我都嚇壞了,沒人給我吃的,實在餓得受不了了。我才過來找孟兄弟你。”
王柱一個那麽自尊的人,竟然落魄到要靠昔日暗戀的女子來討一碗飯吃,孟聚聽得心頭激憤,幾欲落淚。
“王哥,你有麻煩為何不找我?莫非你不把我當兄弟?”
王柱苦笑:“孟兄弟,我來找過你一次,但那時你還昏迷著。你在病中,我也不想把麻煩帶給你。這次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才冒險過來向你求助,給你添麻煩了。”
孟聚拍著桌子叫道:“王哥,兄弟之間莫要說這種話!其實你早該來了,你留在我這邊住,跟我我住一起,我倒看看誰敢來惹事!你在我這邊養好傷,我們兩個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省陵署不敢立案,我們靖安署卻不怕他!老子連魔族陣頭都敢殺進去,還怕那些鬼鬼祟祟的狗東西!他們衝著鎮督來,就是衝著我孟聚來,這個梁子,我幫鎮督挑起來!”
孟聚義憤填膺,對方顯然是針對葉迦南舊部下手,這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憤慨。他覺得,心上的人不在了,自己為她擔當起來,這才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能為那逝去的佳人(看不清),手機訪問:ㄧбΚС他感到十分幸福——他說的慷慨,卻沒留意到旁邊呂六樓臉色越來越陰沉。
聽到孟聚說得慷慨,王柱臉色有點赧然。他低著頭說:“呃,孟兄弟誤會了。
其實我的意思是……呃,我的意思是,盟兄弟能否借給我幾十兩銀子,讓我當回家的盤纏?我想遠走高飛,離開靖安回家了!”
孟聚吃驚,愣了好一陣:“銀子自然沒問題,但是王兄弟,這件事不查個水落石出,部位兄弟們報仇,你豈能就這麽一走了之?王兄弟……”
“咳咳,咳咳!”呂六樓連連乾咳,他打斷了孟聚的說話,對他連打眼色:“孟長官,人各有志,您就莫要勉強為難王兄弟了。王兄弟。我隻帶了二十多兩碎銀子,您先拿著。等下您跟我回住處,那邊還有點,雖然少點也是心意,你莫要嫌棄。”
王柱大方地接過銀兩,他笑笑:“我連妓女的飯都討了,還敢嫌棄什麽?”
笑容在王柱那張凶惡的臉上有一種淒婉地味道。眼看英雄末路,好漢斷腸,孟聚看得心下酸楚。他進內間摸了一疊銀票出來:“王兄弟。你要回家,這五千兩銀子你就帶著充當路上的盤纏吧,回頭買上幾十畝田地,當個地主好好過日子。”
王柱大驚,他推辭道:“孟兄弟,太多,太多了!你給我個幾百兩銀子盤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哪用得了這麽多!”
“王哥,還當我是兄弟的就莫要多說,收下了!”
一番推辭後,呂六樓也在旁邊勸說,王柱最後還是收下了銀兩。
他的獨眼裡泛著淚光,哽咽著說:“盟兄弟,呂兄弟,王哥是個沒出息沒義氣的窩囊廢,但他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認識了二位兄弟!二位多多保重,王彥君,這就去了!”
孟聚和呂六樓都肅然起身,拱手行禮:“王哥保重,一路順風!”
但在快出門時,王柱頓住了腳步,問:“孟兄弟,大夥都說你那天追殺申屠絕一路殺得天昏地暗,後來你到底手刃那賊子沒有?”
孟聚苦笑,那天衝殺到後期,他已喪失了理智,完全憑著本能來殺戮和打鬥,血衝暈了頭腦,腦中一片血紅,他連自己如何倒地昏迷都記不起來了。
我不知道——應該是沒有。如果有,我應該會記得的。”
王柱鄭重地說:“孟兄弟,這件事雖然沒有根據,但我懷疑是申屠絕乾的。但為什麽呢?他殺我們,我明白。因為我們是鎮督的近人,他為泄憤嘛!”
但他殺刑案處的刑案官又是為什麽呢?即使刑案處當初抓過他,那也不過奉命行事罷了,下命令的葉鎮督都去了,他為何連執行命令的刑案官都不放過?而且刑案處有五十多個刑案官,跟他有仇的不過余書劍幾人而已,他何必要全部殺光?這個,我怎麽都不明白。”
其實,孟聚也在懷疑了。這種狠辣的手法,斬盡殺絕不留余地的風格,非常像申屠絕的手筆。尤其是放火燒葉迦南官邸這件事,申屠絕以前也有前科的,他以前也放火燒過縣衙——啊!
孟聚猛然跳起來,他一下抓住王柱的肩頭:“小樓!鎮督大人的小樓,可是被火燒了?”
“是啊,二十多天前就被燒了——我剛剛不是跟你說了嗎?”
“都燒了?書房都燒了?沒留下點什麽東西?”
“全都燒了,只剩一塊黑糊糊的的。”
“申屠絕的口供和材料,都在我書房暗櫃裡的第二個格子裡。我已經寫好了奏折。你幫我承上朝廷。殺申屠絕和拓拔雄!”
“啪”的一聲脆響,孟聚手中的茶杯被捏碎,他定定望著破碎的茶杯和手上的鮮血,眼睛象要噴出火來。想起心愛的女子的犧牲竟成了毫無意義,他恨不得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一時間, 三人都是無語。
突然,王柱跪下,他對孟聚磕了一個響頭,嘶聲裂肺地喊道:”孟兄弟,對不起,不是我王柱貪生怕死,不是我忘了鎮督的恩義,實在是我不甘心啊!他們追殺我太緊,大仇未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實在不甘心!將來若是查到申屠絕下落。你千萬要通知我一聲,哪怕萬水千山我也會趕來,哪怕我打不過他,我咬也要咬死他!孟兄弟,拜托了!”
不等孟聚和呂六樓攙扶,他已自己爬起來,獨眼中淚水直流。他拱拱手:“孟兄弟,多多保重!”他戴上了鬥篷和蓑衣,推門走開,蕭瑟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交加的漆黑夜幕中。
孟聚頹然坐下,與呂六樓隔燈對望著,兩人都是良久無語。
寒風從窗口的縫隙裡呼呼地鑽進來。吹得油燈昏黃的火苗搖搖欲墜。
這時,孟聚徒然意識到一件事。這件事猶如窗外呼嘯的風雪一般,令他全身嚴寒徹骨汗毛直豎:“那天有份參與審訊申屠絕、知道拓拔雄涉嫌謀逆的人,現在還活在世上的。唯剩自己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