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聚一覺醒來時,已是黃昏了。從破爛的窗戶望出去,鮮紅的太陽正在落山。 他穿好衣服,走出外間,發現秦玄還是坐在原來的椅子上,呆呆地盯著對面的牆壁,聽到孟聚出來也沒有反應。
“難道這家夥就這樣坐了三四個時辰?”
孟聚暗暗咂舌。他想起睡夢裡聽得的哭泣聲,心中隱隱恐懼。但現在對方悲慟欲絕,他也不好意思問:“剛才我睡覺的時候是不是你在哭啊?”
孟聚試探著問:“秦少爺,你可餓了?我去弄點吃的回來?你想吃什麽?”
秦玄毫無反應。
孟聚歎口氣,轉身出門。他跑去陵署的食堂吃了稀飯,又給秦玄裝了一碗稀飯和一點小菜,回家開門後,看到秦玄還是在原先地方一動不動。
孟聚很想勸他:秦少爺,你就是這樣坐到老死,你家人也不會活過來的。但看看少年臉若枯木,苦大仇深,孟聚很怕說了對方會跳起來打自己——秦玄現在肯定把大魏朝廷和東陵衛恨到骨髓深處了,他現在急怒之下,腦子不大靈醒,萬一他把自己當成大魏朝廷和東陵衛的代表來個同歸於盡就不妙了。
孟聚把稀飯和小菜擱到了桌子上:“秦少,吃點東西了。餓壞了身子不好。”
如同意料中的,對方沒有任何應答。
孟聚歎息一聲,轉身又進了裡間,繼續睡覺去了。
第二天起來,孟聚把黑色的軍官袍穿好,走出外間:秦玄依然坐在那,面前的稀飯和小菜一點也沒動過。
孟聚微怒,要傷心也得有個度。一天一夜水米不進,萬一這廝當真餓死在自家家裡,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急著上衙,孟聚簡單地跟秦玄說:“秦玄,你滿門遭禍,只有你一人幸存,更應保重自己。若你糟蹋了自己身子,你的家人也不可能活過來,將來誰來報仇?你祖宗的香火,誰來侍奉?”
聽到“報仇”二字,“雕塑”動了一下,秦玄抬起了頭,望著孟聚,眼睛裡滿是血絲。
“你先吃東西,睡上一覺。中午回來,我再跟你商量報仇的事。”
知道唯有“報仇”二字能打動眼前少年,孟聚丟下一個大誘餌,匆匆出門。
正是上衙的時候,在陵署道上,孟聚不時碰到認識的軍官,對方紛紛向他打招呼:“孟聚,今晚一塊吃飯去?”
“老孟,昨天沒見你到衙,不會是偷溜了吧?討人嫌說要收拾你呢!”
“老孟,走,咱哥倆好好叨叨,好久不見你,怪想你的。”
一路走過來,孟聚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緣突然變得這麽好了——劉真那廝當真是流毒無窮——從館舍到官署這麽短短一段距離,他笑得臉上肌肉都麻木了。
到了官署,一天沒見的同事也紛紛跟孟聚打招呼,大家都還沒開始工作,都在那邊閑聊呢,而省裡的頭號富豪秦氏家族突然被省陵署滅門就是這兩天的轟動新聞了。
軍官們都在揣測秦家被滅門的原因。大家普遍認為,準是秦家太富了,引得省陵署起了貪心,把他們滅門就是為了奪他們家產——在場的都是陵衛的刑案官,說起這種話題也沒什麽好避諱的,而且這種事他們以前不是沒乾過,所謂“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陵衛軍官動不了秦家那種豪門,破幾個平民家弄點銀子還是沒問題的,不然光憑大魏朝廷一月三兩銀子的薪水,他們哪住得起豪宅養得起小妾。
到後來,討論的話題漸漸走偏,變成“靖安府還有哪戶人家榨得出銀子?”軍官們板著手指一個個計算,
張家有良田五百畝甚富但他與邊軍的郭副將是親家,李家開有酒樓但他有個侄子在洛京禦史台做事,王家很富也沒什麽親戚當官但藍老大經常去他家喝茶,這裡面的含義不用說大夥都該明白。 這時候,孟聚是沒多少發言權的,只能恭聽前輩們發言。往常,同僚們可不會講得這麽透徹,這些東西都是都是發財的秘訣,不會輕易示人。但今天,大家對自己格外熱情,連這些都拿出來分享,還有人向孟聚推薦,說某徐姓商人頗有錢財,靠山也不甚強硬,正是下手好對象,孟聚若有興趣,他們願意幫忙。
孟聚心裡明白原因,卻只是笑笑搖頭。
眾人倒也不以為忤,孟聚眼下只是一個從九品侯督察,但他得葉迦南賞識,飛黃騰達那是遲早的,人家前途大好,看不上這點小錢也是正常。
辰時,差役們進來拿著一疊新案件的卷宗過來,分發到各人案上。今天,靖安府那邊報了一個殺人案和三個傷人案過來。
按照程序,地方上發生的案件,東陵衛要進行初核,以確定東陵衛是否有必要插手,而初核的任務就是由刑案科承擔。如果刑案科認為事涉重大,那該案就要移交陵衛辦理,地方官府不得再插手了。
至於是否事涉重大,那也是有標準的。按照道理來說,東陵衛應該管轄的是謀逆、間諜、民變等危及社稷和軍情的大案,但事實上,刑案科挑選的標準卻是看案件是否有油水——簡單來說,如果疑犯能榨得出油水,那一般傷人案東陵衛也接了;若對方沒錢,哪怕他是扯旗造反東陵衛也懶得管。
而相反的,有些案子比較棘手,或者是責任重大,或者是當事人背景雄厚,不好得罪--不奇怪,陵衛不是神仙,也有不敢招惹的人,這些案子,那是萬萬不能接的。
人同此心,這類案子往往也是靖安府衙門很希望能甩過來的。
初審和移交是朝廷制度,隱瞞不報等同圖謀不軌,靖安府衙門不敢不報,他們的應對辦法就是在案卷裡搞鬼,將簡單的案子說得雲裡來霧裡去,被告原告證人嫌疑人家屬鄰居朋友親戚混成一團,再加上故意的語法錯誤、囉嗦不清和枝節拖遝,一個案卷比易經都難讀。
發展到如今,初核已成為靖安陵署和知府衙門之間的智力互動遊戲,這門遊戲的規則就是“你想給的我不要,你想留的我硬搶”。靖安府的師爺們精通“虛者示之以實,實者示之以虛”的兵法策略,與東陵衛捉迷藏般繞著圈。這門攻防學問之微妙精深,非積年老吏難以掌握。
孟聚不熟情況,自然是沒資格參加這項事關重大的工作,好在今天大夥對他很熱情,紛紛向他傳授起關鍵要領來。
“小孟,看筆跡,這是府衙莫師爺的手筆。莫師爺最喜歡的花招就是用大量廢話來掩蓋真正有用的東西,比如說這是一樁盜搶傷人案,莫師爺就先從疑犯他媽沒出嫁時女紅做得很好說起——別急,若你看得膩味匆匆翻過,就準會漏掉在第二頁末尾的這行蠅頭小字了:‘疑人謂其鄉黨黃氏趙氏騰氏有涉’——我就猜到了,老家夥準會這樣!”
“請教前輩,這是怎麽回事呢?這裡面有什麽深意?”
“小孟,這案子關鍵不在疑犯身上,關鍵是他的同黨。疑犯招供,說同犯裡有趙家的人——準是趙家的小三,他跟著浪蕩子們鬼混,搶人錢財也不稀奇——現在靖安府想把這個案子截下來自己辦,好敲趙員外一筆。沒說的,我這就出函,這個案子我們陵署接了!”
“且慢!”另一名資深軍官出聲阻止,他目光炯炯:“莫師爺上一次想截辦金鋪被盜案被我們識破,這次他不該再用同樣的辦法。這裡面莫非有什麽蹊蹺?受害人身份可曾寫明?”
“我看看——不曾詳寫,隻說受害人郭某,靖安本地人士。宋侯督察,受害人又不是疑犯,不寫明身份應該也無礙的吧?”
“只怕其中有什麽蹊蹺,我們再看一遍。”
堅持要覆核的是一名叫做宋若錦的資深刑案軍官,官銜雖然只是侯督察,但憑著犀利的目光和敏銳的直覺,他成為了刑案科的頭號刑案權威,威信一向很高。既然他發話了,眾人也無異議,軍官們輪流將那案卷讀了一遍,都在皺眉沉思著。
孟聚也讀了一遍案卷,他說:“發案地址是靖安西城夫子路三巷——這條路我有印象,好象是邊軍的一個將軍住那裡,他好象也姓郭。。。上次經過時,劉真跟我說過的。”
“邊軍將領。。。姓郭。。。”宋若錦一拍大腿,斷言道:“不用問了,我猜出來了:受害人是邊軍郭副將的大少爺!”
既然猜出了受害人身份,那案情也差不多明朗了。郭副將的少爺被一群浪蕩兒在家門附近毒打了一頓,胳膊被打斷,衣裳被扯破,荷包也丟掉了——以郭家大公子的身份,再不長眼的盜賊都不可能打劫到他頭上,這肯定是被人尋仇了。而敢派人毆打郭家少爺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跟郭副將差不多或者更牛的人物,很有可能就是軍隊裡的對頭了。
這種軍中派系爭鬥,最是讓人頭疼——難怪靖安府不肯透露受害人姓名,又定性為盜搶傷人案,擺明就想誘騙東陵衛接過案子,他們好趁機甩掉這個燙手番薯。
“好險,好險!”刑案官們滿頭冷汗:“這個案子若是出函接下了,我們麻煩就大了,郭副將是軍中悍將,敢惹他的人,又豈是好惹的?靖安府當真陰險,居然設下這種惡毒圈套坑害我們,當真卑鄙!快快退卷,這個案子萬萬不可接。”
宋若錦侯督察說:“若不是孟侯督察目光如電看出破綻,我們真要麻煩了。孟侯督察當真是天生的刑偵好手啊!”
孟聚大汗,連忙謙遜:“哪裡哪裡,我只是隨便亂說的。”
接下來,孟聚把手頭的案卷歸檔整理,用端正的蠅頭小楷給案卷注好標題,把書證、物證都要分類標注好——這些工作雖然不起眼,但做起來還是很耗時間的。好在孟聚手頭的案子只有三個,只是簡單的傷人案,案情並不複雜,凶手都已認罪畫押的,做結案報告和呈請倒也不費力。
整理完案子,把案卷擱在桌上顯目的地方,孟聚就專心地喝茶了。喝了三通茶,孟聚看見高晉的房間還是沒開門,乾脆打算開溜了:“諸位,我出去跑個取證外勤,有個證人要去做份筆錄。”
“去吧去吧!”老油條們了然於心,頭都沒抬:“下午就不用回來了,安心把筆錄弄好點。討人嫌回來我們會幫你說的。”
孟聚訕笑著出了門,望望頭頂的藍天,發現偷溜竟是如此快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