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鎧外篇江都夢
仁興九年,三月二十九日,中午,大唐江都北岸碼頭。
這天一大早,天剛亮,江都知府衙門便遣人來把把碼頭清了場,數十個衙役拿著水火棒凶惡地吆喝著,驅趕那些有礙觀瞻的閑人,把平素聚在碼頭邊上趁活的牙子、攤販和幫傭閑人統統趕出了百步開外。衙役們剛剛清出了場地,馬上又有官府的人過來打掃場地,在空地鋪上了紅布的迎賓道,又搭建起紅色的歡迎儀仗——工匠們還在忙活著呢,又有一哨禁軍的兵馬開過來。
江都知府的衙役們在外圍維持秩序,裡圈便是禁軍在負責警戒,那些軍漢顯然是精選過的,一個比一個膀大腰粗、剽悍壯碩,鎧甲鮮亮,身上嶄新的軍袍紅得耀花人眼。士兵們排得整整齊齊,跟小公雞一般昂首挺胸,右手握刀,站得釘子般挺直。
日頭漸漸亮起來了,碼頭上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官員,都進了碼頭邊的官亭裡等候著。其中有身材魁梧、身著武服的武官,也有穿著青袍的文官,甚至還有幾個紅袍的官員在人群中鶴立雞群一般矗著——大唐規矩,只有四品以上的高官才有資格穿紅袍。
看這架勢,路過的路人都知道,這肯定是要迎接貴賓了。江都歷來多閑人,他們被衙役趕離了碼頭,卻沒肯離開,而是遠遠地圍在遠處等著看熱鬧。有些懂門道的便在竊竊私語了:“大官,肯定是大官!看這排場。清水清場,紅毯鋪地,花台拱門,還出動了禁軍,這排場,都快趕上上次嵇國舅返京時的陣勢了——要知道,嵇國舅還是軍國平章咧!”
“嘖嘖,這起碼得是朝中一二品的大員了吧?可幾位尚書和平章最近都沒有出京的消息啊?搞不好,是鎮守襄陽的余大帥回朝了?”
“余大帥的話,身份倒也夠了。可老弟你也知道,不說現在朝廷正在北伐,余帥肯定是抽不得身回來北伐的,就說,荊襄軍歷來與江都禁軍不合的,余大帥回朝的話,江都禁軍肯定不會來捧場,可你看看,那邊那位紅袍的武官。不正是禁軍的徐都督?”
“不可能是余帥。我朝的規矩,文武不相涉。如果是余猛虎回來,那幫文官才沒興趣捧他場,頂多是樞密院來人迎接,兵部才不會管這事。你看人群裡有那麽多文官。。。。。。”
“誰說樞密院沒來人?那邊那個紅袍的,不就是樞密院的歐陽樞密使了?你看看那邊,打頭的還有兩個內侍,那該是宮裡來的人吧?還有那邊那幾位便裝的先生,看那打扮——啊,那位。好像是北府的蕭大人了?”
“呵,還真是蕭大人!今天可真是奇了,
來的到底是何方神聖,要驚動禁軍、樞密院、兵部、北府和宮裡都來人迎接?這。。。該不會是梁王或者荊王的哪家宗室吧?”
“瞎扯,有哪家宗室這麽不懂規矩的,行止如此這麽張揚?公然結交大臣,他就不怕禦史劾他?就算哪個宗室腦子被痰迷了心竅。歐陽樞密、蕭斷事官這幾位大人也沒瘋,肯定不可能做這種事的。”
“說的倒也是。。。難道,是陛下微服離京,現在回來?”
“天子返京的話。這儀仗又是不對了。。。噓,看看,那邊又來轎子了,又有一位大人來了,啊,來的這位可是兵部的方尚書,這可是三朝老臣了,這分量可更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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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一頓,穩當當地停了下來。有人在外面幫掀開了簾子,低聲稟報:“老大人,碼頭已經到了。”
大唐的三朝元老、兵部尚書方岩地從轎子裡出來。雖然已是七旬高齡,但他的步履還是十分穩當。他站在地上,便如一株經歷風霜的老樹樁一般,整個人散發著凜然之氣。
方岩往江上掃了一眼,只見遼闊的江面上零零落落散布著幾條小漁船,並不見官船的影子。看到要迎接的對象還沒到,方岩松了口氣。
在場的有不少都是兵部的屬官,看到堂部過來,一眾下屬們紛紛上前行參見禮。對部下們,方岩只是嚴肅地點了點頭就算回禮了,只有在對上幾位地位相當的官員時候,他才漫不經心地行了個禮:“歐陽樞密,蕭斷事官,徐都督,幾位都是早到了,卻是老夫來得最遲。好在客人還沒到,不然真是失禮了。人老忘性大,有時還真誤事啊!”
幾位大臣都笑著拱手回禮:“牧公安好。不遲不遲,來的卻是恰好。方才前面快腳已報了,貴客的官船在周渠口上被堵了,卻要再等一會才能到,牧公來的卻是恰到好處。”
聽到這情況,方尚書眯起了眼睛,一蹙濃眉,不悅道:“搭貴客的官船被堵住了?這真是胡鬧了!
徐都督,我記得,按陛下的吩咐,貴客在道上的安全,該是你們禁軍負責的吧?難道,你們竟然沒安排儀仗和護衛兵馬?難道就沒有開路的前導船?在偽朝那邊力不能及,這也罷了,可在我大唐境內,你們竟讓貴客的官船被人阻礙——這可是陛下都重視的貴客,你們禁軍如此怠慢,你們就是這樣執行陛下旨意的?”
方尚書一番話說得很重,知道這位元老尚書的性子,徐都督卻也不懼,他笑眯眯地解釋道:“牧公息怒,息怒,且容末將解釋。陛下的旨意,吾等臣子豈敢怠慢?貴客一入大唐境內,禁軍的護衛和儀仗便上前迎接,與其會合了。只是這趟官船走得不巧,恰好在周渠碰到了向前線運送糧秣和補給的船隊,補給關系前線戰事,拖延不得。軍務為重,哪個敢耽誤?所以只能委屈貴客耽擱一陣了。。。。好在貴客亦是通情達理,並未就此事見怪。”
聽說是被運糧的船隊耽擱了貴客的行程,方尚書一時大窘——兵部主管前線兵馬的輜重補給,前線補給船隊組織和亦是歸兵部負責的——也就是說,這是因為自己的原因造成了貴客的延誤?
人老臉皮厚,裝作沒看到在場幾位重臣眼中的古怪笑意,方岩若無其事地說:“既然如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了。不過,徐都督。你可是要記住了,軍務固然要緊,但在當前,把貴客接待好了,這可也是一等一的頭等大事,甚至不亞於在江北的攻城伐地。你們禁軍要負責貴客的安全,責任十分重大,可千萬不要懈怠了,萬一出了什麽差錯。讓閑雜人等冒犯了貴客,或者讓韃虜的刺客傷了貴客——在我大唐境內。哪怕讓貴客傷了一根毫毛,這都是你們禁軍的責任,那時候,就不是砍幾個校尉的腦袋能頂罪的事了。”
方岩說得聲色俱厲,但在場哪個不是人精,都看出了他不過是借著訓人好轉移話題罷了。江都禁軍統軍都督徐長興眼角含笑,一揖到地:“是,末將謹受牧公教誨,一定叮囑弟兄們小心謹慎。絕不會讓貴客受損一絲半毫。”
這時,樞密院的歐陽樞密使笑吟吟地插話道:“我樞密院轄下的征北將軍歸來,牧公不但親身前來迎接,還親自過問接待事宜,頒下保護命令,這是對征北將軍的關愛,也是對我們樞密院的大力支持。老夫謹代征北將軍和樞密院謝過牧公的好意了。
不過,等下,征北將軍到了之後,剩下的事就無需麻煩禁軍的兄弟了。我樞密院自有牙兵,也堪稱武勇,韃虜的刺客休想碰倒征北將軍半根毫毛,牧公也不必為此擔憂了。”
方尚書一聽,臉色便變了。他掃了歐陽樞密使一眼,冷冷說:“該說感謝的人,該是老夫才對。我兵部的右侍郎歸來,竟要勞煩樞密使大人親來迎接,這可如何敢當?右侍郎還沒到,老夫就厚顏代他向樞密大人道個謝吧。
不過,右侍郎是我兵部的官員,歸朝以後,兵部已經為他安排好了住處,就在兵部官衙裡,他還有很多要緊事務要跟他商議的,估計他一時半會是不會有空去樞密院的。所以,歐陽樞密,你的牙兵,我們就敬謝不敏了,有需要支援的時候,我們自然會提出的。”
在說到“兵部右侍郎”幾個字時候,方岩加重了讀音,他斜眼望著對方,眼中滿是挑釁之意。
歐陽樞密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老夫屬下征北將軍的事,卻要勞煩牧公親自道謝,這如何使得?這聲謝,老夫實在不敢當的。”
“呵呵,老夫是兵部正堂,為樞密院照顧我屬下的兵部右侍郎道個謝,這又有甚麽關系?歐陽樞密莫要計較了,再想也沒有用的啊!”
兵部和樞密院的兩位正官正在唇槍舌戰著,卻聽旁邊的斷事官蕭何我乾咳了一聲:“牧公,歐陽樞密,有件事說來冒犯,但下官不得不說:貴客最早加入的就是北府,直至如今,他還是我們北府的在冊鷹侯,甚至還是我們北府在北疆司的參事官。所以,貴客跟我們北府淵源頗深,也最有感情。而且我們北府的衛哨也是堪稱有力,完全足以保護貴客——所以,下官覺得,從情從理,這接待和保護之事,讓我們北府負責就是最合適的。”
方岩和歐陽旻都是色變——二人都沒有想到,北府的斷事官蕭何我會在這時候突然插出來,要搶過貴客的接待權,兩人正待據理力爭,旁邊的禁軍都督徐長興卻是先搶過了話頭:“蕭斷事官,您這話說得就差了,末將委實不怎麽敢苟同咧!”
蕭何我也不惱怒,笑吟吟地說:“徐都督,請問有何指教呢?”
“蕭斷事官說貴客是貴府的鷹侯,卻是忘了,貴客的真正官職還是我江都禁軍的鷹揚將軍。”徐長興都督笑著說:“還有,情理上說,末將先前也曾出訪過北國,曾受過征北將軍的熱情款待,按禮節來說,該是末將來還這地主之誼才對。”
幾個聲音同時嚷道:“你休想!”
“禁軍別做夢了!”
“徐都督,這可真是豈有此理了!”
徐長興都督笑笑。他雖然是禁軍的重將,卻是勳臣子弟出身,家教和修養都很好,不是行伍出身的粗魯武夫。他退後了一步,示意無意跟諸人爭吵——他說這話,也只是為了表明禁軍的態度罷了,並沒有奢望這幫朝中元老能接受。
看見徐長興都督退讓,方岩、歐陽旻和蕭何我等重臣也停止了爭論。方岩眺望著江面,做深沉的思考狀,而歐陽旻則望著另一邊的長堤。冷笑不止——兩人都沒看對方,彼此離得遠遠的,仿佛一頭刺蝟厭惡另一頭刺蝟似的;
而徐都督和蕭斷事官之間的氣氛倒是和睦多了,他們二人一個是勳武貴族出身,一個是情報頭子,都不是進士出身,也沒必要顯示文官的清高和氣節——跟壞脾氣往往是一回事。兩人旁若無人地談起了當前江都最紅的藝妓,又聊起了街報上的最新見聞,不時發出男人特有的“呵呵”笑聲。那氣氛十分和睦。
太陽還沒到正中,江面上便遙遙出現了大片的帆影。江都水師巨艦的碩大的輪廓在江面上浮現,越來越清晰,在場眾人等都是精神一震。
巍峨的巨船駛過了江面,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見船上迎風招展的紅色朱雀旗了。
戰船高聳的船頭上,高高地懸掛著幾面官牌,上面書著字:“肅靜”、“回避”、“欽賜北邊軍務總管、征北將軍孟”、“欽賜二榜同進士出身、兵部右侍郎孟”。
盡管大多數人都都看不清官牌上的字,但幾面官牌造得十分碩大而氣勢雄偉,看這規格。一看便知道主人定然來頭不凡。
江邊等著看熱鬧的閑人們都激動起來,竊竊私語聲如風一般吹過人群:“來了,船來了!”
巨艦穩穩地停靠在北岸碼頭上,放下了船板。這時候,船上等候的人群裡轟然地響起了喧嘩,鑼鼓喧天。船艙裡先是出來了一隊禁軍士兵,他們在甲板上分成兩列。列隊侍立著,然後,船頭上出現了兩個人,通過踏板向江岸走來。
其中一位是位身著官袍的文士。儒雅清俊。這位文士,在場的官員們大多都是認得的,此人便是侍讀學士蘇墨虞。蘇學士是仁興帝身邊的近人,放在旁人來說,這自然是需要巴結的大人物了,但在場的幾位高官卻都沒注意他,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蘇學士身邊的男子身上。
青年男子穿著一身便裝的白色書生服,身披著黑色的禦風鬥篷。他身形挺拔高挑,一身書生長衫十分平整,連那折疊造成的皺褶都是整齊的,黑色的鬥篷和白色的書生袍形成了鮮明的反襯。這青年全身上下沒佩戴半點裝飾,唯一的裝飾是腰間懸掛的黑輎長劍,給人一種清爽整潔的感覺。
這男子相貌俊朗,沒留胡須,皮膚稍黑,兩道漆黑的劍眉,眼睛很深,一股內斂的英氣蘊而不露,挺拔的鼻梁仿佛有些自負。他的眼神很亮,但那目光卻是憂鬱而平和的。男子站在高台上,看到碼頭上鑼鼓喧天、人山人海的熱鬧情形,他顯得有些驚訝,轉過頭跟蘇墨虞說話。
這男子雖然身穿便裝,但他的氣質卻甚是特別,讓人一見便知道他肯定是軍旅中人了,卻又沒有武夫的那種咄咄逼人和粗魯。這位號稱北國第一猛將甚至天下第一武將的武夫,並沒有那種眾人想象中的剽悍或者粗壯,相反之下,相比於岸上那些壯碩的禁軍士兵,他反倒顯得甚是清秀斯文了。
看到這男子,碼頭上的大唐官員們也有點驚訝。盡管心中已有猜測,但眼前的人與想象中的猛將形象差得實在太遠了,方岩忍不住問道:“站在蘇學士身邊那位,難道便是那位號稱‘萬人敵’的東平孟太保了?”
曾擔當過使者,出訪過東平軍總部的徐都督答道:“牧公所言正是,正是孟聚本人了。”
蕭何我感歎:“孟征北如此清秀俊逸,卻偏偏是天下聞名的武將,這。。。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眼看著船上的兩人已經踏上了江岸碼頭,兵部尚書方岩乾咳一聲:“來,我們也該上去迎接了。大家注意些分寸,莫要在貴客面前爭執,有失大臣體面不說,也讓貴客小覷了我大唐。”
在場諸人盡管立場各異,但對方岩的這句話,眾人都紛紛點頭:“牧公放心,吾等知曉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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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晃晃坐了十天船,暈船暈了三四天,終於能重新腳踩著堅實的大地上,孟聚心中甚是喜悅。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帶著大江大河那種略帶腥味的清新,令他十分舒暢。
“墨虞兄,這裡便是。。。”
經歷十幾天的長途跋涉,終於回到了家,蘇墨虞臉上顯出了由衷的歡喜。他笑著答道:“孟征北,這裡便是江都的北岸碼頭了,我們終於到京了。歡迎您來到大唐的京城,江都。”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