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孟聚預料的那樣,處分江海的決定還在醞釀階段就被打消了。
“鎮督,現在處罰江都督,那是不合適的。”
說話的人是文先生,他嚴肅地說:“江都督之所以掠奪,是在執行主公您的命令,為的是完成任務。因為事前他已經向主公您請示過了,而主公您也批準了他便宜行事,事後江都督也沒有隱瞞和欺騙主公您,沒把搶來的錢財中飽私囊,而是老老實實地上繳給了公庫,所以,用私掠民財這條來處置江都督,只怕不妥,內部反彈會很大。”
其實文先生所說的道理,孟聚也是明白的,只是錯過這次收拾江海的好機會,他委實有點不甘心,尤其是那種被部下從頭到尾當傻子愚弄的感覺尤其令他不爽。
“那,這件事要如何收場呢?”
文先生詫異地望著他:“主公,事情已經解決了,兗州的張全都督已說不會追究,我們這邊除了王都督和劉兄弟外也沒人知道這件事,這件事,我們不妨就當沒發生過就好了。還需要什麽收場呢?”
孟聚默然,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藍天出神。
“主公,關於江海都督,學生以為,他在冀州的時間已太長了,我們是否考慮該將他調換個職位呢?”
孟聚眺望天際,他沒有回頭:“一來,江海在冀州乾的還是很出色,沒有江海,就沒有冀州如今的局面,冀州也確實少不了這樣能乾的一個主持人。二來——”
孟聚苦笑:“我們還能把江都督調去哪呢?冀州這樣一窮二白的地方,要兵沒兵要錢沒錢,他都能折騰出這樣的事來,若我們把他換個地方的話,他說不定搞出更大的事。有些人,他天生注定就是要舞動風雲的,無論我們怎麽埋藏。他總是會脫穎而出。”
文先生默然,過了一陣,孟聚聽到他在身後惡狠狠地說:“主公說得對——每逢亂世,必有妖孽。”
孟聚不禁啞然失笑。文先生說的是江海,但想來,在世人眼裡,自己這個以一己之力在北疆崛起、戰力強得變態的大軍閥,也必然是擾亂這個世界的妖孽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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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時間就這樣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四日,
隨著呼嘯的北風,入冬的第一場大雪來臨,那雪下得很大,山河林澤,皆成素裝。伴隨著大雪而來的,還有來自遙遠北疆的勝利消息,呂六樓飛奏捷報,東平軍攻入懷朔,大軍挺進。一路勢如破竹。不甘失敗的宇文泰在定朔城郊出城偷襲,但被早有防備的呂六樓事先設下了圈套。一夜血戰後,黑狼幫出擊的三百多鎧鬥士和四千戰兵幾乎被全殲。
四天后,面對大兵壓境的東平軍,定朔城闔城出降,十五天后,懷朔全境降服。
至於孟聚最關心的黑狼幫幫主宇文泰下落,呂六樓在奏折上也提到:“據稱宇文獠是夜亦參與夜襲。混戰之後,其人不知所向。有傳言,此獠在當晚戰死。但我軍事後搜尋戰場,並未發現其屍首。入城後,我軍已對其發布懸賞通緝令,有持其首級來報者,賞萬金。”
在奏折上,呂六樓還報告了一件事,懷朔被平定以後,沃野的留守知府劉知原和高遠鎮留守知府陳衝先後持地圖和戶籍典冊前來,主動降服。因為路途遙遠無法及時請示孟聚,呂六樓經與留守的諸位元老商議,再請示歐陽青青得到同意後,已同意接納兩鎮的降服,收編兩鎮軍民納入管轄。
在奏折的末尾,呂六樓提出請求,稱如今東平軍第二鎮已經管轄整個北疆六鎮,轄區過大,管轄不便,他請求將第二鎮重新劃分,將東平、武川、赤城等東平軍舊轄區依舊沿用第二鎮的名號,而新增的懷朔、高遠、沃野三鎮則新設第五鎮予以管轄。因第五鎮的沃野、高遠、懷朔三鎮皆為新降地區,需要重臣坐鎮監管,呂六樓自請出任第五鎮,他自稱無力再兼顧第二鎮的事務,請求專任第五鎮的鎮帥,而第二鎮鎮帥則推薦肖恆都督接任。
接到呂六樓這份奏請,孟聚只能長歎一聲了。
宇文泰雖然沒能抓到,但孟聚以如今的地位和眼界,當年的這個仇家,他倒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了。倒是呂六樓自請削權,這讓孟聚心裡很有點不舒服——呂六樓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是杯酒釋兵權的趙某人,還是大殺功臣的朱某人?難道在他眼裡,我孟某人就是這樣一個心胸狹窄、猜忌部下、不念舊情的人嗎?
看到孟聚神情鬱鬱,文先生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只能含糊地安慰孟聚道:“主公,六鎮重新一統,此為喜事,學生謹為主公敬賀!
呂都督識大體,深通進退,他既有這番考量,必是經過周密思慮而得的,這也是為了更好地統管北疆政務,主公您就不如順其意願了吧。”
孟聚思考良久,長歎一聲:“好吧,六樓所奏,我皆準了。同意將第二鎮劃分為第二、第五鎮,同意晉升肖恆都督為第二鎮鎮帥。但因北疆離中原路途遙遠,如有緊急事務肖鎮帥不能及時決斷的,可呈請呂六樓代為決斷。”
文先生一驚,他說:“主公,肖鎮帥和呂鎮帥都是平級的鎮帥,但您這樣布置的話,卻是將呂都督置於肖都督之上了,這樣,肖都督的臉面何存?
而且,這樣,呂都督不就等於昔日的六鎮大都督了?
還望主公三思,如今天下未平,呂都督權位太盛,這也不是保全功臣之意,還是留下點余地,將來容做進身之階好些。”
孟聚默然——按他的本意,其實是想直接讓呂六樓接任北疆大都督的,但文先生言之有理,他也只能放棄了這個打算。
“那依先生之見,該當如何呢?”
“其實呂、肖二位都督,都是主公麾下經年的宿將,忠誠又能乾。學生相信。他們該能把兩鎮的事情處理恰當的,二位都督是平級關系,相互之間也無須隸屬關系。主公擔心,北疆路途遙遠,萬一有重大又緊急之事,二位都督不便擅決的話,學生覺得,讓二位都督請示留在東平的歐陽主母是最合適的。”
“歐陽青青?她懂什麽軍國大事——哦。我明白了,先生,妙策!”
一瞬間,孟聚已是明白了文先生的用意:呂六樓是歐陽青青的義兄,歐陽青青一直對他言聽計從。所謂請示歐陽青青,不過是繞個圈子,又把事情決斷權交回到呂六樓手裡了,但這樣繞了個圈子,卻是保全了肖恆的臉面。
商議完了正事,文先生肅然起身。向孟聚躬身行禮:“方才來得匆忙,還沒恭賀主公大仇得報。鏟除大仇宇文獠。”
“呵呵,先生祝賀得太早了,呂都督的奏報,只是說宇文泰不知去向,至於要說擒殺此獠,那離得還早呢。”
“主公明鑒,懷朔已下。宇文泰已成無根浮萍。縱然還能苟延殘喘留下一條性命,此獠根基已失去,呂都督和諸位將軍都不是無能之輩。倘若學生所料不差的話,很快便會有好消息傳來了。”
十二月七日,消息再度從懷朔傳來,宇文泰在懷朔城外的一個荒廢的廟宇裡被東平軍的搜索兵馬發現。士兵們也不知道他就是宇文泰,但他做賊心虛,主動翻牆逃跑,反倒驚動了士兵。東平軍本來想將這個黑狼幫余孽生擒的,無奈這家夥腿腳利索跑得太快,士兵們追都追不上,沒辦法,帶隊的軍官隻好下令放箭了——抓不到活的,哪怕死的也比落空來得好。當下,宇文泰被亂箭射中,當場斃命。東平軍軍士們搜索他的衣裳和行李,發現了大額銀票、私章等物品,他們這才意識到被打死的是黑狼幫的重要人物。
“屍首經多人辨認,已確定為宇文泰本人。末將已將此獠首級呈送大本營,以供主公查驗。”
看到這段文字,孟聚頓時渾身輕松。他喚來文先生,笑說:“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宇文泰已經授首。不過,當日在東平時候,先生可不是這樣跟我說的啊!”
文先生灑然一笑:“快斬仇人頭,此為人生幸事,學生先在此恭喜主公了。
主公,此一時彼一時也,宇文泰的命格依然強硬,但主公之勢卻是遠超當日了。主公坐擁大魏三分之地,擁有如此厚實的天時大勢,一旦用兵,那便是泰山壓頂的雷霆萬鈞。此等大勢,已不是宇文泰的氣運能抵擋的了。而且主公搶先一步南下,已經鎖死了宇文泰的發展之路,他縱然是蛟龍命格,失去了時運,也只能困死在這灘淺水裡了。”
孟聚搞清楚了:原來這不是宇文泰的命格變弱,而是自己的氣運變強了——難怪說玄學高深莫測了,只要掌握了這門學問,怎麽說都是對的。
孟聚也不好取笑文先生,問道:“南邊可有什麽消息來嗎?”
所謂南邊,便是指洛京乃至沿淮河一線的廣袤平原了。自今年五月,南朝發動對北朝的攻勢以來,魏軍與唐軍便在江淮一線展開連續的大規模攻防戰爭,這是決定天下歸屬的大戰,南北兩軍皆是全力以赴。
“學生聽得的消息,還是南軍佔了上風。南軍已攻入徐州和南豫州,攻破淮陰和角城。江淮樸大都督給朝廷奏報請援,請求增援反擊奪回二城,但朝廷的援軍卻一直遲遲未至,南軍後援卻是蜂擁而來,從兩城繼續推進,已控制了淮河北岸。
主公,學生聽到一個傳聞,說是南軍已逼近徐州城,於徐州郊外的野戰中擊敗了江淮鎮主力,江淮軍徹底失去了反擊能力。如今,南軍已兵圍徐州——這消息未經朝廷證實,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照學生看來,如果朝廷再不增援,江淮鎮和徐州的陷落只怕是遲早的事了。”
孟聚知道,淮陰和角城是淮上重鎮,是“南必得而後進取有資,北必得而後餉運無阻”的南北兵家必爭之地,北魏在此囤積重兵防禦。現在,兩座重鎮已被南朝攻克,江淮鎮連這樣的重地都保不住了,可見兵力也著實捉襟見肘了。
“南朝蓄力已久,傾國一擊,單憑樸大都督的江淮一鎮,那是無力與南朝全力抗衡的。但為何朝廷一直遲遲不肯增援樸大都督呢?”
文先生沉吟道:“這個,朝廷只怕也是有苦衷。經歷邊軍叛亂之後,朝廷手上的兵馬也只剩金吾衛一支孤軍了。如果將金吾衛派出增援江淮的話,京畿就將出現空虛,一來,朝廷擔心南軍的襄陽鎮會對洛京趁虛而入,二來。。。”
文先生看看孟聚,搖頭道:“主公您至今一直態度不明,朝廷確實也對您十分顧忌。您駐扎三萬重兵於濟州,這猶如懸在洛京頭上的一把利刃,朝廷豈能不疑、不懼?一旦朝廷全力南下應對南兵之後,你若是突然南下進佔洛京,朝廷豈不全盤傾覆?”
孟聚默然——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成長為可以左右天下大局的巨頭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 孟聚並沒有感覺歡喜和興奮,而是感到了深刻的惶恐——承擔天下興亡,這口號喊起來是很爽,但有朝一日,當這擔子和責任真的落在肩膀上的時候,只怕沒人會覺得輕松。想到自己的決斷,會讓千萬人死亡和離亂,讓千萬個家庭離散,會讓傳承數百年的社稷崩潰,雄偉的宮闕在烈焰中坍塌,那種負荷令他感覺沉重。
看到孟聚神色凝重,文先生道:“朝廷已再三向我軍發布命令,讓我軍盡快參戰。。。”
“朝廷?”
“哦,學生說得是江都的朝廷。南朝兵部幾次向主公來信,想請主公盡早南下參戰。”
“回復他們,就說我軍缺糧少餉,冬衣不足,無力南下。”
“學生已經回復了,但兵部的信裡還說,倘若主公實在無力參戰的話,他們也不強求主公真的出戰,但請主公便是明確做個表態也好的。”
“表態?什麽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