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桃面的男童筆直立著,昏昏欲睡的替伏在幾案上忙碌的男子打扇。
“玉瓊,你又偷懶了。這樣下去,我可沒法按時交貨啊。”
被喚到名字的男童打了個顫兒,瞬間驚醒,手搖如生風,對著幾案上的皮紙使勁扇,慌忙道:“十三叔,別!我再也不犯瞌睡了!”
“好了好了,我可沒有虐待孩童的喜好。你才十一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這上面的藥水差不多幹了,別扇了,快去睡吧。”
“那、那後天趕得及嗎?”
“放心。”男子心疼地捏了把他的臉蛋,“十三叔何曾讓你為難過。”
易十三,江湖人稱十三郎。
二十年前,一名為易東吉的男子,以早被滅門的易家最後一代傳人身份,帶著易家珍卷《萬鬼面相圖》橫空出世。他面容百變,通曉世事,憑借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術,成了江湖上的百變通。
他藉由報易家滅門之仇,一度把江湖鬧得天翻地覆。
沒有人見過易東吉的真正面貌,所以即便有眾多之人想要殺他或是抓他,都沒成功。
然而有那麽一天,易東吉死了。他死得蹊蹺,卻無人敢質疑。只因他的死是各大門派掌門親眼所見,他的屍身也由一眾掌門查驗後,親手埋葬。
而易十三,卻在不知不覺中出現了。
人人都道易十三是借易東吉的名號在江湖上混口飯吃,人人都不認為易十三就是當年的易東吉。
因為易十三,他雖有精湛的易容術,卻不得千萬般變化。
易十三,只會易十三種面相。
雖說隻有十三面,但也足夠讓人頭疼。且易十三神秘,他不會無故在江湖上與人糾纏,因此遇見過易十三的人,都說他比易東吉還難對付。
第二日一早,天色剛微亮,穿戴整齊的玉瓊已經揉著眼走進了易十三的書房,用稚嫩的奶聲請完安,他看著易十三眼下的一圈烏青,頗為擔憂道:“十三叔,你昨夜可是一宿沒睡?你已經好幾日沒合眼了,這樣下去身體哪裡受得了……對了!我去給十三叔煲湯吧!”
易十三把玉瓊拉到身前,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小玉瓊,你這些日子盡是換著花樣給我煲湯……昨日的還沒喝完,今日就別忙了。”
他把一個小巧的八棱木盒交給玉瓊,囑咐道:“面具已經做成,路途遙遠,你今日便啟程回去,省得明日趕路。”
玉瓊乖巧的點點頭,將木盒抱入懷中:“十三叔,你定是憂心我明日趕路太過辛苦,這才提前一日將面具做好。”
他眨著烏黑濕潤的大眼睛,感激的對男子笑道:“十三叔!你真好!”
易十三淺淺微笑。
“那十三叔,事不宜遲,我這就啟程!”
“路上小心。”
送走了玉瓊,易十三如松的身姿仿佛突然枯萎一般,疲憊的癱倒在椅子上,急切喚道:“小熒!小熒!”
應了他的傳喚,一容貌清麗的少女提著食盒款步而入,將一碟碟精致的點心擺放在幾案上,一雙杏眼對上易十三,忍不住翻了翻:“主子莫急,小玉瓊還未走遠,小心他殺個回馬槍。”
易十三挽起袖子大快朵頤,嘴裡含糊道:“你少唬我,他這會兒正在趕路,那湯再喝下去,你主子我就只剩一張皮了。”
小熒嗤笑道:“我倒覺得主子喝了近一月的湯,看著更顯精神了。”
易十三苦不堪言。玉瓊給他煲的大補湯裡全是些古怪的藥草和蛇蟲,
賣相不佳不說,味道也十分可怕。要不是看在小家夥那副可愛的臉蛋和心意上,殺了他也不會嘗一口。 犒勞完口腹,易十三擦淨了嘴,長袖一揮,凜然道:“小熒,你記住,往後一年我不想再見到湯了!任何湯都不行!”
玉瓊此刻正駕馬飛奔。他人雖小,但手腳頎長,駕得馬也是符合他身丈的委羽馬。委羽馬並非寧國品種,而是出自鳳國,由身形矮小的鳳國人發現,後馴養成為坐騎。
委羽馬形似馬駒,被毛如鳥羽,跑速極快,但身小而輕,無法承受鳳國人以外的成年人體重,導致他國別有用心之人隻能望其興歎。又因委羽馬價錢昂貴,現隻有貴族世家會偶爾買進供家中孩童賞玩。
玉瓊年僅十一歲,小小年紀孤身在外,為了趕路常常走野道,加之他騎著委羽馬,對他動了歪心思的人不在少數。玉瓊談不上功夫好,但身法詭異,人又機靈,對付這些山野莽夫實在是綽綽有余。
其他一些江湖中叫得上名號的碰見玉瓊,即便之前沒見過,但看見牽著委羽馬的美貌少年,定是要笑著抱拳招呼一聲“這可是玉瓊小兄弟?在下某某某,需助否……”雲雲。
因為玉瓊他爹是威震天下的大俠花無常,他姑姑是名揚四海的第一美人花不念。
而他自己,則是追蝕公子的第三個徒弟,三花,花玉瓊。
所以一般打得過他的人,隻要腦子沒壞,都不會輕易嘗試去動他,畢竟後果自負嘛。
花玉瓊趕了五天路,總算是到了天繭山腳下。雖說提早了一日啟程,但路途遙遠,委羽馬又不擅跋涉,途中休整了一日,這才恰恰趕上時間。
回到烏有莊已是傍晚。
轉了一圈發現院中無人,花玉瓊打算去找玉承雲問問安敘敘話,順便領領完成任務的獎勵。
途經小門,他想了想,決定先去看看一月未見的藥田。
剛踏入藥田,花玉瓊便驚得呆住。
“這、這……”
這藥田哪裡是原來的樣子?
老樹異常繁茂,藥草攀攀而上,花團參差錦簇,該開的花兒朵朵招展,不該開的花兒也爭相怒放。
殘陽隱入雲中,把天邊鍍成溫柔的粉金色。
有風拂過,草木花兒隨之搖晃出一個波浪。
玉瓊看見一個女子披著絢麗的霞色,從亂花青翠的圍抱中緩緩而立。
她握著一柄小鏟,指尖沾了些褐土,回首望來,一霎讓滿園花草都失了顏色。
待侯蓁蓁走近,正要開口,卻被回過神來的玉瓊搶了先。
“姐姐!你可真美!”
“你……”
“真的!你比我姑姑還美!這天下不會有比你更美的人了!”
“……你是誰?”
“啊、我……我是公子的小徒弟,莊裡人都叫我三花,姐姐也可以叫我玉瓊。”
一木,二葉,三花……
侯蓁蓁默默腹誹了一番,見小人兒一雙眼亮晶晶的盯著自己,似是在等著什麽,便用衣裙蹭去手上的泥土,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花玉瓊一臉滿足。
侯蓁蓁猶豫一陣,終是沒去讀取他的信息,她收回手問:“你來這裡做什麽?是找我嗎?”
“不不,我隻是碰巧想來藥田看看。”
三花說著從衣襟裡掏出一個小木盒,遞向侯蓁蓁:“姐姐不認識我,我卻認識姐姐,是因一個月前公子帶你回來之時我已知曉,隻是當初並未見著你的模樣。姐姐昏迷的那段時日,公子令我去找人製作此物,今日才趕回來……也算是明白公子為何如此費心了。”
侯蓁蓁接過木盒打開看了看:“……給我的?”
三花點頭道:“原本我要明日才能回來,不過趕巧提前了些。姐姐這般美貌卻無記憶,被他人惦記上多半會有麻煩。此乃人皮面具,戴上可以改變容貌,方便日後下山行走。”
“所以他才讓我多等一天……”
“咦?姐姐方才說什麽?聲音太小了我沒聽清。”
侯蓁蓁對著木盒怔了片刻,說:“這個似乎不是人皮做的,為什麽叫人皮面具?”
三花聽聞,驕傲笑道:“原來是這個!因為這比人皮更精巧呀!十三叔的人皮面具千金難買,要不是有我出馬,公子也買不到呢!哈哈哈!”
“哦?小三花真是越長越本事了。”
“嘿嘿!對呀對……”對個屁!不對!後頸上的汗毛根根豎起,三花猛吸一口氣跳起來,轉身對上來人,討好的撲上去環住他的腰:“公子!我回來啦!這次我可是提前完成任務了!”
玉承雲任由他抱著,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曲指敲了敲他的腦袋,道:“抱夠了就放開,過會兒自己去找一木拿東西。”
三花飛快的松開手:“哎!那我這就去!”
他像是乘了風似的,立刻跑沒了影。
於是盛放的錦色中,只剩下一男一女,咫尺相顧。
“……”
“……”
“多謝。”
“不必。”
“其實我不太明白……”
“何事不解?”
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唇瓣微啟,她把所有的疑惑吞了回去:“這個,怎麽戴?”
但最不明白的是,如果你一開始就抱著好意,為什麽要表現得獨斷專行?
“姑娘去問二葉便知。”
“哦……那,你來這裡是找我還是有別的事?”
“當日我說,若姑娘能在七日內將藥田打理好,便可下山。如今隻是依言來檢視而已。”
侯蓁蓁靜靜看他,卻見他忽然笑了。
他的眼仿佛是毛筆蘸了極濃的墨點出來的,黑沉沉地望著她。
“我予你面具,雖有好意,但並非全然如此。由你打理這片藥田,便是我收的報酬。”
她垂眸,不再看他的眼。
玉承雲又說:“姑娘下山後,切記謹言慎行。江湖有趣,但人心難測。”
“好。”
“還有此物,姑娘也許需要。”玉承雲背在身後的手徐徐伸出,那掌中原來端著一盆小小的花朵。
那是一朵緋紅的火焰花。
“姑娘回莊之日,便是此物借給姑娘之時。”
侯蓁蓁歪了頭,似笑非笑地看他道:“這花的確對我有用,好吧,我答應你。”
玉承雲滿意的把花收起:“既如此,我便預祝姑娘下山後一切順利。”
……
第二日清晨。
二葉早早整頓好了行囊,此刻正在幫侯蓁蓁戴面具。
易十三做的仁皮面具不是一整塊,而是成小塊片狀,從五官到皮膚,各個部位都有,輕薄易攜帶,再使用特製的藥水,想改哪就貼哪,不起皮不掉渣,隻要不取下,無人能辯真假。
二葉拿了幾張皮片在侯蓁蓁臉上一一比對,比下來卻又不知從何下手。
“哎,真叫人為難。你這臉多加一分都是糟蹋,我實在是舍不得往你臉上貼東西。你瞧這些……要不還是姐姐自己決定貼哪幾樣吧。”
“就你手上拿的那個鼻子,還有眼周的皮,嘴巴也加上。”
“……好吧!”
二葉給面具塗上藥水,小心翼翼地貼上侯蓁蓁的臉,先是改了她的眼型,覺著不太夠,又加上了平扁的鼻子,看上去總算普通許多……想著收手吧,多瞅了幾眼又覺得這臉雖然不美,但還是會惹人忍不住去看,一狠心把她的嘴唇也貼變了樣。
忙碌完,二葉後退幾步,眯眼打量了片刻,沮喪說道:“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姐姐這般容貌,許是無人會多看一眼。”
侯蓁蓁不解:“這不挺好?”
“這可一點不好。”二葉把剩下的面具裝回木盒裡收好,“我雖不喜你這人,卻喜你絕世之姿,天人之貌。現下連這唯一喜歡的一點都被遮了,如何好的起來。”
她說完,又不由自主看了侯蓁蓁幾眼。
“真是怪了,這副模樣還能惹人眼……”
“那你再貼幾塊?”
“算了算了,如今這樣,旁人看了也沒想法,無需再貼。”
她替侯蓁蓁理好妝容發衣,笑道:“準備妥當,我們這就下山。”
天繭山山勢險峻,出了棲蝶峰,便是令世人聞風喪膽的五蛇脊。侯蓁蓁對此毫無所知,她一路跟著二葉,一天下來,十分順利地下到了山腳。
侯蓁蓁是不了解天繭山才沒想法,但二葉心裡卻直嘀咕。一為侯蓁蓁體力好,走了一天山路都不帶喘;又為下山異常順利感到奇怪,她上下山這麽多回,這還是頭一次沒遇見丁點危險,平平靜靜的走完了全程。
又行了幾裡路,兩人行至一處驛站。
二葉要了兩間房,對侯蓁蓁說:“今日不早了,我們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出發。”
侯蓁蓁應下。
後面再走,自然是要騎馬的。 二葉找到馬廄,向小廝租了兩匹馬,忽又想起問侯蓁蓁:“對了,姐姐可會騎馬?”
侯蓁蓁誠實道:“不記得,感覺沒騎過。”
“……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換匹好馬,你與我同騎吧。”
“不用。”侯蓁蓁從二葉手中牽過一匹棗紅駿馬,摸了會兒馬脖上的鬃毛,躍躍欲試道,“好像有點意思,我試試看。”
二葉也沒阻攔。她帶著侯蓁蓁牽馬走出驛站,找了處寬敞地,翻身上馬,挑著幾個要點演示了一遍,囑咐侯蓁蓁千萬小心,然後看她生疏地爬上馬背,坐穩後一扯韁繩,輕輕吐出一個字:“走。”
二葉又好笑又無奈,她正欲說這樣不行,卻瞧見那馬乖巧的走了起來。
走了沒一會兒,侯蓁蓁又說:“停。”
馬便停了。
二葉目瞪口呆。
侯蓁蓁有些小得意,她衝二葉揚了揚下巴,又說道:“跑。”
紅馬打了個響鼻,抬腿便跑。
二葉縱馬追上,邊追邊笑:“姐姐真是神了!這馬不會是你家從前被偷的吧?”
侯蓁蓁感受著馳騁快意,答道:“誰知道呢,反正我不記得。”
二葉揚鞭揮下,快馬提速趕上侯蓁蓁:“不記得便跟著我,我與公子遲早會幫你找回記憶!”
侯蓁蓁笑了,這是她蘇醒以來第一次笑。
二葉越過了她,也錯過了她的笑。
她的聲音穿過風聲,穿過奔跑的馬蹄,如一縷輕悄悄的蜜語,在二葉的耳邊柔柔響起。
“好,那就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