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當當，鐵犒揚起又落，此起彼伏的采礦聲在墨湖底接連鑿響。

　許是覺出疲憊，一名鳳人礦丁在敲下這一鎬後落下鐵鎬，一邊反手捶著腰背，一邊放目遠望，順帶活動了番筋骨。

　在耀晶礦上工作的礦丁與普通礦田的礦丁不同，這些人家底清白，並非奴籍，雖與普通礦丁一樣做的都是苦力活，但在這裡，沒人會用鞭子抽著他們趕工，而他們的工錢和待遇也比前者好得多。

　礦丁的工錢是以開采出的耀晶數目和大小結算，能開出完整無瑕大塊耀晶的礦丁甚至能得到價值不菲的賞賜，在平民眼中，誰家的壯丁若是能被選去耀晶礦工作，那定是祖上積德修來的福氣。

　對於日夜在這裡勞作的的礦丁來說，這片不祥之湖的傳說早在百年前就失去了攝人威力，在他們看來，這片乾枯的墨湖如今只是一塊能為鳳人造福的礦田而已。要說眼下這湖還有哪裡是與以前相同的，也只剩不得靠近這一點罷了。

　只是曾經的鳳人是因畏懼這片墨湖不敢靠近，現在的鳳人卻是因王令無法靠近。

　礦丁拉伸完筋骨，重新高舉鐵鎬——烏黑的鎬頭在陽光的映照下劃出一道白光，可那光華落下後卻立刻被遍地閃耀的銀光吞噬。玄黑與銀白相撞，似是黑燕入水，濺起點點水花。

　一鎬落下，除卻四濺的如星碎屑，底下耀晶並未裂動分毫。

　礦丁無聲地歎了一口，耀晶堅硬，通常鑿上整日也不見得能鑿下一塊。他抹了把兩鬢汗水，閉目眨去眼中那些閃動的光點，正欲再舉鐵鎬，忽聞上方傳來低吼，他抬頭看去，只見整日懶懶伏在礦田邊曬太陽的妖獸竟警覺地翻身一躍，全身被毛乍起，喉間不斷發出沉沉低叫，正目露凶光盯著遠處。

　礦丁暗道古怪，他轉頭望了一圈，看守這片礦田的妖獸共有六隻，不只剛才那隻，此時另外五隻妖獸也抖著皮毛紛紛站起，或急鳴或伸爪，全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這是……有人來襲?！

　礦丁心中大駭，立馬丟了鐵鎬手腳並做往上面爬去，其他礦工也逐一發現妖獸異動，與他一樣丟下鐵鎬爬了上去。

　無關人等不得隨意接近耀晶礦，擅闖者死——這是百年前耀晶初現世時便有的王令。直至今天，此條律令依然沒有改變。早期有人因貪玩好奇，亦或是打耀晶的主意接近這片礦田，可惜他們人還沒走近，就已經被負責看守的妖獸嚇得連滾帶爬逃離而去。

　鳳國其實少有會動這些歪腦子的人，也從未有人真敢不要命的擅闖此處，所以這條王令到現在也就只在明面上裝個樣子。礦田整日有妖獸看守，偶有些誤入的，那幾隻妖獸似乎也能察覺來人並非惡意，隨意嚇唬嚇唬就完了，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對面連人影都沒瞧見一個，六隻妖獸已嚴陣以待，全如臨大敵。

　“哎，你們瞧見什麽了沒，我怎什麽都瞧不見，這妖獸該不是嗓子癢了吼著玩吧?”一名礦丁用胳膊肘捅著身旁之人，滿臉好奇。

　“我也瞧不見，我這雙眼裡還全是耀晶的光哩，看前面草叢都白花花的！”另一名礦丁答道。

　“你們著什麽急，妖獸的眼睛看得比咱們遠多了，他們這才剛看見，動都沒動一下，咱們能看見個啥，乖乖等著吧，肯定過會兒就來了！”又一名礦丁自信滿滿地說道。

　沒錯，這群礦工丟下手頭工作不是趕著逃命，而是看熱鬧來了。

　他們在這幹了這麽多年，哪裡見過不顧性命來送死的傻子?礦田有六隻妖獸看守，是六隻啊！錯過了今日，這熱鬧可就沒得看了！

　為防馴獸師徇私，這六隻妖獸分別是由六名馴獸師所馴，若一隻妖獸的主人想借妖獸之力偷取耀晶，那另外五隻可不會答應。其中三隻妖獸還是鳳國三大馴獸師手下的得意馴獸，那威力都是一等一的！且方才打頭低吼的那隻還是能口吐人言的妖獸，這能說人話的妖獸與一般妖獸不同，他們最為凶悍，也最為聰穎，通常是一群妖獸之中的首領。試問有這樣六隻妖獸坐鎮，還有什麽人敢來搶耀晶?就算來人敢搶，他搶的走嗎?

　幾十名礦丁聚作一堆等著看熱鬧，這乾等了半晌，終於有人瞧見遠處跑來的黑色身影，那人先是興奮地叫了一聲，剛想說什麽，可又瞪大了眼睛沒說出口。眾人隨著他的指向看去，有的笑了起來，有的卻直稱奇，總之面對那疾馳而來的黑影，沒有一人露出懼色。

　“嘿，今天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我還是第一次瞧見有妖獸來搶耀晶的！”

　“也不見得是妖獸吧，妖獸還有這般沒腦的?”一人說著忽又突發奇想道，“哎，你們說，這會不會是哪個馴獸師新馴的妖獸，打算帶去參加幾日後的泰平祭，又不知這妖獸力量如何，便趁此機會來找朝尤帝打一場?”

　“……”眾人一齊轉頭看向領頭立於前方昂首傲睨、威風凜凜的朝尤帝，即便有六隻強大的妖獸齊聚於此，朝尤帝站在其中依然顯得卓爾不凡，他的毛色最為鮮豔，牙齒和爪子也最為尖銳，光是站在那兒，氣勢上便壓了另外五隻一截。

　朝尤帝本名只有朝尤二字，朝尤長得三分像豹，有五尾一角，在妖獸之中也是少見的高大威猛，一聲怒吼如有山崩，是鳳人現今馴得妖獸中最為強大的妖獸之一，且在鳳國陸地中幾乎沒有敵手，是以被鳳人冠了一個帝字。

　“若真是如此，那隻妖獸的主人就是個沒腦的！”一人望著越跑越近的黑影唾道，“這邊五隻妖獸哪隻不比尋常妖獸厲害，那妖獸就是想挑戰朝尤帝也不該挑這個時候，以一敵六，怕是不用朝尤帝出手，他就被打死了！”

　像是要印證他的猜測一般，這人話音剛落，一隻妖獸猛然躍出迎上了不知名的黑色妖獸！

　眾人全睜大了眼睛，心裡猜測那兩隻妖獸戰起來會是平分秋色，還是那黑色妖獸會顯露搖尾乞憐的敗相——畢竟這頭妖獸他們無一人見過，是不是妖獸都說不清，他雖長得凶惡無比，但鳳國長相凶惡的猛獸多了去，有些野獸就隻長得唬人，真打起來卻經不住妖獸一擊……

　“吼！”

　“滾！”

　迎敵的妖獸剛撲上去，嘶吼瞬間化作悲鳴，它用以攻敵的血盆大口被那黑色妖獸一爪拍開，滿口尖牙隨之脫出，連同它的身體一齊飛出了至少一裡。

　“……”

　短暫的沉默之後，受驚的礦丁們全炸開了鍋。

　“你們看見沒！他把重荼獸給拍飛了！”

　“他就拍了一掌！竟然隻用一掌就把重荼獸打敗了！”

　“你們方才可有聽清……那妖獸似乎說了人話?”

　“……”

　不知何人的一聲遲疑叫吵鬧的礦丁們噤若寒蟬，可片刻後，他們又發出了比剛才更為嘈雜的議論。

　“他說了話?”

　“確實說了！我也有聽見！”

　“竟是能說人言的妖獸?！”

　“我聽見他說了一個滾字！”

　這邊一群礦丁議論紛紛，那邊幾隻妖獸卻是怒氣衝衝。

　“吼吼！”

　朝尤帝連發兩聲，兩隻妖獸領命，齊齊衝上！

　這回迎敵的兩隻妖獸分別是一隻長有三頭的無羽鳥和一隻通體金黃的狡獸。

　三頭鳥因無羽，雖屬鳥，卻無法飛空。此鳥跑速極快，一雙粗爪能撼動大樹，叫聲似孩童尖笑，三頭齊叫時，會使人感到頭暈目眩，短時失聰，若是長叫，能致人暈厥，失聰後恐有不愈之險。

　黃金狡一口利齒在妖獸之中數一數二，能分金裂石，極擅撕咬，一對前肢力大無窮，一旦捉住目標絕不松手，只要被其咬住，便會落得皮穿肉爛的下場。

　這三頭鳥與黃金狡一左一右奔向黑色妖獸，似是想對後者進行夾擊。三頭鳥在迎擊途中已經開始仰頸尖叫，眾人只聽它鳴第一聲時便齊齊堵住耳朵，生怕給它那驚悚的叫聲震得倒地不省！

　三頭鳥的叫聲不止對人，對妖獸同樣具有震懾之效。似是顧忌著黃金狡，鳥叫起初只有一頭髮出，叫聲短促有力，越靠近黑色妖獸，那鳥叫才越響越急，三頭鳥跑的快，等它跑至黑色妖獸跟前時，終於三頭齊鳴不止，彷如數百名孩童在空谷齊笑，那叫聲讓四周草木都為之震顫！

　“嘖，你這三個腦袋還不抵冥鳥一個腦袋叫的響，真是廢物！”

　哪知那黑色妖獸竟絲毫不受叫聲影響，它又是一掌揮出，卻未像方才擊打重荼獸那樣把三頭鳥擊飛，而是伸出大掌一撈，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鳥的三根長頸攥入掌中收緊，那三頭鳥就像忽然被人扯了嗓子似的忽然止住了刺耳鳥鳴。

　三頭鳥被對方捏住脖子提在空中，痛苦之下慌忙蹬足，可也只是在空中胡亂踩踢，徒費力氣。

　黑色妖獸一連道了三個滾字，接著松爪一拋，就把三頭鳥砸向即將趕至的黃金狡，黑色妖獸這次甚至都沒碰那黃金狡一下，就連鳥帶狡把它們一同擊飛了出去！

　“行了，你們也別一個兩個的來了，浪費大爺我時間，一起上吧！”

　眾人聽那黑色妖獸一副唯我獨尊的做派，面對殺氣騰騰的朝尤帝依然敢口出狂言，加之他輕而易舉便擊敗了三隻妖獸，這才意識到恐怕他們這次遇上的並非那等沒腦子的夯貨，而是有備而來的敵手！這場熱鬧若是再看下去，也許他們都得送命！

　“跑……跑！快跑啊！只有馴獸師能對付妖獸！去尋馴獸師！快回城裡尋個馴獸師！”

　一人吼出聲，余下礦丁再也不敢繼續再呆滯，全驚叫著抱頭鼠竄！

　二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些鳳人慌忙逃竄，心中甚覺有趣。小小的鳳人以他看來與渺小的螞蟻無異，他們一隻一只在草原上跑得起勁，殊不知他根本沒有殺他們的打算。

　“你，有些本事。”突然一個低沉又粗獷的聲音響起，拉回了他的注意。

　他循聲望去，調侃道:“喲?居然還有個會說話的?”

　“我從沒見過你，你不是鳳國妖獸，那麽，你從哪裡來?”

　“別以為能說幾句人話就有資格往臉上貼金，說白了還不是垃圾一個，憑你還不配知道。少廢話，三個一起上吧！”

　“你……”朝尤帝見他摩拳擦掌，還欲再說些什麽，卻見他忽然一怔，剛剛伸出的利爪不知為何僵滯，繼而又收起了那副狂妄的嘴臉——即便是與鳳人關系再要好的妖獸，面上也從未現出過像他那般乖巧的神情。他瞧也不瞧余下的三隻妖獸，隻一甩長尾，二話沒說便轉身遠去。

　……

　“老大老大，我表現的怎麽樣！”往回飛馳的途中，二蛋向背上那人問道。

　侯蓁蓁想了想，其實以她的速度，走這一趟根本不會驚動那些礦工，這大狗追上來說是要與她一起去礦田勘察，結果卻和妖獸打了起來，又問她表現怎麽樣……她忽略了他的提問，反問他道:“你為什麽要往回跑?我還有棵樹沒摸。”

　二蛋猛地刹住腳步， 慣性衝的他自己都險些滑倒，可侯蓁蓁卻紋絲不動。

　“我給忘了！我這就掉頭！”

　侯蓁蓁目測了前後距離，這眼看著都快跑到頭了，而且剛才那群礦工又趕回城去報了信，以二蛋現在的模樣，再折回去反而不妥，便道:“算了，先回去吧，正好我從那些耀晶上得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哦，對了！耀晶！”二蛋這才想起自己跑這一趟不是去耍威風，本意是想檢查耀晶來著，“那耀晶我看著總覺得眼熟……”

　“你確實應該眼熟。三萬年前，那場戰爭期間，扎營在附近的天蚣族人用墨湖洗過澡，他們身上洗下來的汙垢便是湖水變黑的原因，至於那些耀晶……”

　侯蓁蓁忍不住揚了揚唇角。

　“經過雨水衝刷和時間的沉澱，它們改變了原本的形態——那些全是天蚣族人自然脫落或因傷掉落的鱗片。此外，我還從湖中讀到了一條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