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很驚訝,他認識種劭,但也僅限於認識而已,談不上什麽交情。種劭這麽熱情,實在大出他的意料。不過他隨即趕了上去,拱手施禮。
“申甫兄,這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長安一別,申甫兄風采依舊啊。”
種劭的臉頰抽了抽,暗自佩服。還是劉備的臉皮厚,他醞釀了半天的情緒,結果還是不如劉備真誠自然,連他都有一種錯覺,就像他們真是好朋友似的。
兩人互相施了禮,劉備熱情地托著種劭手臂,將他引上堂,分賓主落座,又吩咐人上酒,大談當年在長安的事,卻絕口不問種劭的來意。兩人說了半天,劉備還是滔滔不絕,熱情洋溢地追昔憶往,種劭卻有些沉不住氣,隻好主動轉換話題。
“聽說府君在漁陽屯田、練兵,成效斐然,張使君提及府君,可是讚不絕口啊。”
“慚愧慚愧。”劉備連忙謙虛了幾句。“備德淺才薄,不堪重任,奈何國家多事,既委我以重任,我不敢不竭駑鈍,效犬馬之勞。能有微功,既蒙陛下信任,也是張使君支持,更離開漁陽百姓的配合。”
種劭連連點頭,故作不解。“有一件事,我很是不解,還想請府君為我解惑。”
“申甫兄直言無妨。”
“你和陳王可有交往?”
“陳王?”劉備想了想。“有的,有的,當初在浚儀時,我與陳王見過面。”
“你們之間……”種劭故意頓了頓,扮出一副難以啟齒的神情。“可有什麽過節?”
“沒有啊。”劉備哈哈大笑。“慚愧慚愧,不瞞申甫兄說,當時我接戰不利,被孫將軍襲營,成了孫將軍的俘虜,陳王卻是孫將軍的座上賓,我哪裡敢和他有過節。”
種劭心中恍然。他當然不懷疑陳王的品行。陳王到長安數年,人品是出了名的好。再說了,那麽多宗室到長安,天子求賢若渴,如果劉備真是宗室,陳王絕不會從中作梗。十有八九,劉備這中山靖王之後的身份是假的。中山靖王劉勝是孝武帝的兄弟,以多子著稱,而且他的中山國在王莽篡漢前就絕嗣了,宗籍流失散亂,根本無法證明誰是他的子孫。就算他真是中山靖王之後,恐怕也排不上宗籍了。
“申甫兄,怎麽了?”
種劭笑著擺擺手。“我可能誤會了,無妨,無妨。”
劉備心中狐疑,追問道:“究竟什麽事?申甫兄不必有顧慮,直言無妨。”
種劭再三推卻不過,隻好將陳王說劉備曾親口否定是宗室的事說了一遍。他給劉備留了一點面子,隻說他否定是宗室,沒有說他否認中山靖王之後,否則就等於直接打劉備的臉了。
劉備一聽,頓時像吃了狗屎似的難受,當日所受的屈辱也一起浮上心頭,險些控制不住情緒,破口大罵。這些年日子過得安穩,他的心態已經好了很多,甚至有些自鳴得意,一心想著獨佔幽州,現在想起往事,想起自己被孫策俘虜、羞辱的經歷,大為沮喪。
就算獨佔了幽州又如何?孫策已經拿下了五州,而且他能有今天,還是靠著和孫策的交易,獲得來自中原的物資,才擁有了一定的優勢。這點優勢足以讓他在幽州立足,可是出了幽州,他什麽也不是。
見劉備臉色不對,簡雍連忙接過話題。“種君,長安這幾年如何?”
種劭心領神會,說起了長安的形勢。“遷都之後,朝廷雖然坎坷,卻有中興之兆,荀令君實乃當今智者,以遷都而應再受命,堪稱絕妙。”種劭拍著大腿,神采飛揚,興奮溢於言表。“府君,你與荀令君見過面吧?他對你可是印象深刻,我這次來幽州,他特地托我向你問候。”
“是嗎?”劉備驚喜不已,又有些遺憾。當初荀彧曾經邀他去長安,可惜他被兗州刺史迷了眼,沒有接受荀彧的邀請。沒想到荀彧還記得他,倒是讓他很意外。
“豈止荀令君,孔文舉也掛念你呢。他不久前也到了長安,深得陛下信任。”
“哈哈……”劉備再次興奮起來,謙虛了幾句。能被孔融這樣的名士記住,他又有了吹噓的本錢了。
種劭道:“長安雖苦,百廢待興,但君明臣賢,中興有望,實乃天下百姓之幸。官渡一戰,袁紹授首,河北半安,如今朝廷掛念的就是幽州。劉和乃宗室子弟,才兼文武,公孫瓚乃是威鎮北疆的英雄,胡虜聞風喪膽,他們齊聚幽州,本是鎮邊揚威的好機會,奈何他們之間有私仇難解,實在是可惜。”
劉備上了心,附和了幾句,豎起大耳朵細聽。幽州形勢複雜,劉和和公孫瓚的死結無法解開,張則也束手無策,三人都想拉攏他,他可謂是三面逢源。朝廷要來解決這個問題,他自然要關心。當他聽說朝廷要調劉和回長安時,頓時緊張起來。
他和劉和沒有根本的利益衝突,有合作的可能,但他和公孫瓚卻沒什麽合作的可能。別看他們是同門,別看他們都和孫策有聯絡,但他們之間卻有芥蒂,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聯盟。如果劉和走了,公孫瓚不僅不需要他的幫助,還有可能把他當成對手。
劉備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簡雍。簡雍會意,笑道:“朝廷用心良苦,隻怕劉和不肯答應吧?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況且劉使君恩信昭著,幽州人至今追思,若不是張使君以大局為重,恐怕早就起兵相鬥了。就算劉和肯回長安,恐怕也要殺了公孫將軍再走。”
種劭心知肚明,卻佯作不知。“是嗎?公孫將軍威鎮北疆,白馬義從天下聞名,劉和雖然善戰,隻怕未必是公孫將軍的對手吧?且朝廷有詔書,他這麽做殊為不智,甚至有可能連累幽州啊。”
簡雍也覺得以劉和的實力不足以擊敗公孫瓚,即使加上劉虞的故吏也不行。鮮於輔那些人雖說人多勢眾,但是論用兵能力顯然和公孫瓚差得太遠,若非如此,劉虞也不會被公孫瓚殺得大敗。他隨即想到了袁譚。“劉和本人實力不足,但是他和袁譚聯手,足以擊敗公孫將軍。”
種劭眉頭緊皺。“這麽說,劉和與公孫瓚一旦交兵,袁譚卻成了受益者?”
劉備也覺得不妥。幽州人內訌,卻被冀州人佔了便宜,這算怎麽回事?他曾經是袁譚下屬,後來又投降了孫策,如今再被袁譚擊敗,那臉面可就丟光了。袁譚也不可能重用他,他剛剛有點起色的事業恐怕又要受挫,這漁陽的屯田也全便宜了袁譚。
“張使君總不會坐視他們爭鬥吧?”
種劭推說不知,愁眉苦臉,起身便要告辭,要趕回去和張則答應。劉備連忙攔住,拉著簡雍到一旁商量。想來想去,這件事對他都弊大於利,不管公孫瓚和劉和誰勝誰敗,只要袁譚牽涉其中,對他都沒好處,維持現狀對他最有利。
簡雍反覆權衡了一番。“府君,朝廷要召劉和入京,劉和反正要離開的。他離開之後,幽州只剩下府君與公孫伯珪,形勢依然對你不利,也許讓劉和殺了公孫伯珪反而更好。”
劉備摸著光溜溜的下巴,眼珠轉來轉去,卻沒吭聲,只是眼神有些變化。
簡雍接著說道:“袁譚雖然有兵,但冀州精銳大部分都折在官渡,他領的都是新兵,未必敢和公孫將軍面對面。除非劉和與公孫瓚久戰不下,兩敗俱傷,他才有可能趁虛而入。如果劉和能智取,不用大動乾戈,那袁譚就沒有可趁之機了。劉和報了仇,離開幽州,公孫瓚死了,張使君能依賴的就只有府君,到時候府君以同門之誼接管公孫瓚的部屬,即使與袁譚面對面也有一戰之力,再現當初擊退麹義的戰績,讓那些人看看府君的實力,以塞悠悠眾口。”
劉備目光閃爍,心跳有些加快。
簡雍接著分析。 張則肯定也不希望幽州被袁譚佔據,當然,他也不希望劉備獨大,他應該會傾向於接管劉和的實力,做一個真正的幽州刺史,而不是活在劉虞的陰影之下。因此,他很可能會配合劉和,誘殺公孫瓚。在這時候,他會需要劉備的協助,至少不會希望劉備與公孫瓚結盟。
這可能就是種劭的來意。種劭從薊縣而來,肯定和張則商量過,張則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估計不到嚴重的後果。種劭到這兒來不是為了敘舊,而是為了結盟。
“憲和,我該怎麽辦?一邊是昔日同門,有兄弟之義,一邊是朝廷,是君臣之義,如何取舍?”
簡雍微微一笑。“府君無須取舍,公孫伯珪自負,他不會向府君求助,既然如此,府君大可作壁上觀,準備好祭品就是。”
劉備一聲長歎,眼圈就紅了,眼淚隨即湧了出來,他一邊抹著淚,一邊說道:“我雖不殺伯珪,伯珪卻因我而死,我心何忍,雖說是為了朝廷,畢竟有負兄弟之義。唉,我隻恨自己嘴笨,無法說服伯珪。憲和,我心中難受,怕是會失禮,你和種申甫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