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下了船,走向停在路邊的馬車,一個中年騎士拉開車門,楊彪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卻又停住,轉頭看著那騎士。騎士豎起一根手指擋在嘴前,示意楊彪不要聲張,楊彪會意,將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舉步上了車。騎士拉上車門,靜靜地站在車門前,眼神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車廂內,士孫瑞起身相迎。“文先兄,失禮,失禮。”
楊彪擺擺手,示意士孫瑞免禮。兩人各自入座,楊彪開門見山。“君榮,這一路感覺如何?”
士孫瑞一聲輕歎。“大開眼界,五味雜陳。”
“既然皇甫堅壽為侍從,想必你是從洛陽而來,與黃子琰見面了嗎?”
“沒有,本來想見,但……”
“那你等兩天再走吧,黃子琰估計這兩天就能到。”
士孫瑞驚訝地看著楊彪。他打量著楊彪,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楊彪心中明白,也不掩飾。“君榮,我先行一步。你來得快,可能還沒看到我的上表。我將自己作價三億錢,賣給了孫伯符。”
士孫瑞大吃一驚。“你把自己賣了?文先兄,此話從何說起?”
楊彪示意士孫瑞不要著急,把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士孫瑞聽完,忍不住搖著頭,連聲苦笑。“這麽說,黃子琰也要隨你主持政務堂了?你們可曾想過,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會對天下人心有什麽樣的影響?”
楊彪不答反問。“君榮,你知道陛下究竟想幹什麽嗎?”
士孫瑞搖搖頭,嘴角挑起一抹自嘲。“這些事有尚書台、秘書台主持,公諸於眾之前,三公焉能得知。”
楊彪彎下腰,一聲輕歎。“陛下銳氣革新,重用少壯之臣,我已年過半百,精力有限,不能為陛下效力幾年了。既然孫伯符願意花三億錢買我三十年,我何樂而不為。至於天下人心,我已經顧不上了,我想陛下也顧不上了。三億錢如果買軍械,能裝備一兩千人,不管陛下做什麽,身邊至少能有人保護。如果用來買糧食,也能有兩百萬石左右,能解關中燃眉之急。”
“孫將軍不肯給五州賦稅?”
“五州之中,荊豫情況較好,揚州發展勢頭也不錯,但青徐損失嚴重,五州相較,估計沒多少贏余。再者,要他交賦稅,首先要定袁紹之罪,朝廷能接受嗎?”
士孫瑞緩緩的吸了一口氣,屏了片刻,又緩緩地吐了出來。“文先兄,馬騰之子馬超回到長安了,他和孫將軍可能有什麽協議,購買了不少軍械。如今長安西涼軍勢盛,足以動搖長安形勢,陛下為持重起見,不得不有所舍棄。別說袁紹,就連王允怕是都逃不過了。袁家幾十口性命,總要有人負責。”
“那冀州怎麽辦?”
“能逼降就逼降,不能逼降就以幽州兵平定之。有冀州在手,朝廷也能多一分底氣,不用仰食於人。”
“荒唐!”楊彪大怒。“此時與袁譚開戰,誰有必勝的把握,一旦遷延日久,兩敗俱傷,則不僅冀州不可得,幽州也不得安……”
士孫瑞苦笑不語,楊彪也意識到自己怪錯人了。這不是士孫瑞能決定的,勢到如今,朝廷哪裡還有必勝的把握?陛下所希望的無非是孤注一擲,做最後一博。他把自己賣了三億錢不也是這個用意麽。勝與敗,成與敗,沒有把握,只有天意,非人力可以預測。
上蒼還會保佑大漢嗎?誰也不知道。
“除了袁紹、王允,朝廷還能答應什麽樣的條件?”
“承認孫氏控制五州的事實,但盡可能的保持主動權,一旦朝廷有了實力,可以名正言順的收回這些權力。”士孫瑞低下頭,沉默了片刻。“有一個底線,不能開戰,朝廷需要時間。”
楊彪冷笑一聲,扭頭看向窗外,沉默了良久。“孫伯符應該沒有開戰的想法,他行的是王道,不是霸道。不過你也看到了,留給朝廷的時間非常有限,長不過五六年,短不過兩三年。我聽說他們有一個五年計劃,要在五年之內將五州的財富增加一倍。聽那意思,他是要用事實證明天命所在,不戰而勝。”
“很自信啊。”士孫瑞笑道,過了一會兒,又道:“但是誰又能說他一定不能實現呢?楊公,你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決定轉換門庭的?”
“也許吧,陛下不用老臣,儒門還有用我之處。”楊彪收回目光,靜靜地看著士孫瑞。“君榮,犬子已經死心塌地,我改變不了他的主意,就算回到長安也無益國事,反讓陛下為難。我只能這麽做了。知我罪我,惟在春秋。我在這太湖住得很安逸,正在籌劃寫些東西,將來有機會還要請君榮斧正。”
士孫瑞目光一閃。“我能先聞高見嗎?”
“關於官製演變,梳理一下從秦漢之交到現在的官製變遷。”
士孫瑞想了想。“他想複黃老之道,垂拱而治,還是想恢復三代之治?”
“不知道。”楊彪想起孫策當時的神情,難得地笑了一聲。“我想他也沒有定論,未必清楚哪種官製最有效,這才讓我先梳理一下。你也知道的,他沒什麽經學基礎,做事更注重實際。”
士孫瑞微微頜首,沒有再說什麽,眼神卻有些異樣。他看看楊彪,楊彪卻沒有再說這個話題,和士孫瑞聊起了楊修在廬山修的書院。士孫瑞從洛陽而來,正常情況下,他回程的時候可能會取道荊州,卻不會經過豫章,看不到豫章的情況。他介紹一下豫章的情況,讓士孫瑞對孫策的新政的了解更全面一些,略盡綿薄之力。
——
楊儀上了岸,盯著遠處的馬車看了一會兒,叫過一個虎士,吩咐了幾句。虎士領命,轉身離去。時間不長,他又回來了,身後跟著龐德和幾個西涼籍的義從騎士。龐德策馬來到楊儀面前,翻身下馬。
“威公,有何指教?”
“不敢。”楊儀指了指遠處的馬車。“那裡面有沒有你認識的人?”
龐德轉過頭,眯著眼睛看了一會,有些驚訝。“有一個有點眼熟,但……不太能肯定。”
“是誰?”
“好像是皇甫太尉的長子皇甫堅壽,就是站在車門前的那個,身形很像,但……”
“既然不能斷定,何不上前看看?也許是故人呢。就算不是故人,問問故鄉的消息也好。”
龐德會意,整理了一下衣甲,按著刀環,大步流星地向馬車走去。走到一半,他就笑了,暗自佩服楊儀雖然年少,這雙眼睛卻是毒辣,一眼就看出車門前的騎士與眾不同。自然不同,太尉皇甫嵩的長子,當年連董卓都要賣三分面子的年輕豪傑,即使穿上普通騎士的甲胄也掩蓋不住威勢。
龐德認出皇甫堅壽的同時,皇甫堅壽也認出了龐德。看到有騎士趕來,又看到楊儀對他指指點點,他就知道自己很可能是暴露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暴露。見龐德直直地向自己走過來,他也不好再躲,擠出一絲笑容,強作鎮靜地看著龐德。
龐德走到面前,拱手施禮。“原來是皇甫將軍,幸會,幸會。”
“慚愧,慚愧。”皇甫堅壽還禮。“令明好眼力。”
龐德笑而不答,打量了一眼緊閉的車門,伸手示意皇甫堅壽一旁說話。皇甫堅壽點點頭,隨龐德走到一旁。龐德出身普通,身份和官職都不能和皇甫堅壽相提並論,對皇甫堅壽非常客氣,也沒多說什麽,說了幾句客氣話,問了問長安的情況,又約定如果有機會,希望能設宴款待皇甫堅壽。皇甫堅壽表示了感謝,卻沒有承諾,他也不知道士孫瑞什麽時候離開,是不是方便和龐德單獨會面。龐德也不強求,施禮而退。
得知騎士是皇甫堅壽,楊儀得意地笑了一聲,又吩咐一個虎士回去匯報。能讓皇甫堅壽做侍從騎士,車裡的人絕不是普通人,至少是能和皇甫嵩說得上話的人。這樣一個人以使者身份來到江東,又不肯拋頭露面,這裡面肯定有問題。
就在這時,馬車的車門打開了,楊彪和士孫瑞並肩下了車。楊儀見狀,連忙叫住虎士,自己大步走到楊彪面前,拱手施禮。楊彪咳嗽了一聲,指著士孫瑞說道:“這位是司徒扶風士孫瑞,字君榮。”
楊儀連忙上前拜見,報上自已的籍貫姓名。士孫瑞打量著楊儀,驚訝不已。他在車裡看到龐德過來和皇甫堅壽說話,知道行跡暴露,不得不主動表明身份。走近了看,才發現楊儀竟如此年輕,不免驚訝。早就聽說孫策身邊有很多優秀的年輕人,但他一直不怎麽相信,總覺得言過其實,今天初見楊儀,他算是親身領教了。如果孫策身邊一個侍從都有這樣的能力,其他人可想而知。
“楊君,我能問你一句嗎?”
楊儀笑笑。“司徒是想問我如何看出破綻的吧?”
士孫瑞笑笑。 “正是。”
楊儀轉頭看向皇甫堅壽。“皇甫將軍雖然穿著普通騎士的甲胄,但他走路時龍行虎步,有著普通騎士難以企及的氣勢,其他騎士對他畢恭畢敬,離得都有點遠,敬畏之心甚明,顯然不僅僅是上官與部屬這麽簡單。有此二者,足以令人生疑。”他笑了笑。“倒是司徒有大隱之風,不露行跡。”
皇甫堅壽露出尷尬之色,士孫瑞卻撫著胡須笑了。“久聞孫將軍身邊有個郭嘉郭奉孝,明察秋毫,見微知著,沒想到還有你這樣的少年俊傑。看來孫將軍麾下人才真是不少。我非常好奇,想和孫將軍見一面,不知道楊君能否代為通傳?”
“恭敬不如從命,樂意之極,請司徒隨我上船。”
士孫瑞和楊彪交換了一個眼神,嘴角露出不動聲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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