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說過,人有所欲,便是破綻。
黃琬不怕死,不代表他沒有欲望。嚴格來說,黃琬不是小人,甚至可以稱作君子。但君子並非沒有欲望,只是他們的欲望脫離了低層趣味,更偏重於精神層次。他們不怕死,他們甚至可以不在乎家族一時的興衰,但他們在乎身後名,在乎自己的理想。
君子的理想是什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於公,為天下求太平。於私,道德文章,青史留名。哪怕一切皆不可得,也要保持心中的道德。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後事有位大文豪說,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正是這種胸懷的體現。
當然,這是對真正的君子而言,偽君子不在此列。
黃琬一生直道而行,被禁錮近二十年也不改其志,當所有人都被董卓的威勢所迫,不敢吭聲時,只有他和楊彪強諫,反對董卓遷都。論氣節,他比蔡邕強太多了。這樣一個人,看到王允殺袁氏滿門不可能沒有愧疚,別人也許可以原諒他,他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
孫策說,你敢做不敢認?直擊黃琬內心,把他逼到牆角。要麽說出真相,將袁紹、王允等人和他自己推入萬劫不複之淵。要麽三緘其口,毀掉堅持了一輩子的信念。一個說謊的人有什麽資格以君子自許,講什麽道德?
哪個更難?對黃琬來說,都不容易。
他臉色蒼白,眼神呆滯,嘴唇輕顫。他伸出手,想去拿案上的書,試了幾次,手卻不受控制。
孫策也不催他。響鼓不用重錘,以黃琬的性格,能讓他無法承受的只有自責,其他人根本影響不了他。這根刺只要扎進去了,他拖得越久就受傷越重,直到他下狠心拔出來。
困獸猶鬥,兔子被逼急了還要咬人,更何況黃琬這種鬥爭了一輩子的黨人。看著孫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他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反唇相譏。“將軍以袁公路故吏自居,娶公路女為妻,身佩董卓遺刀,收留李儒,與牛輔、董越等人交結,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你還敢公諸於眾?”
孫策笑了。“聽你這意思,我做這些只是為袁將軍、董卓辯解?”
“難道不是?”
“那我問你,李儒的文章中可有一句虛言?如果有,你也可以寫文章辯駁,我免費替你印行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你黃公受委屈了。如何?”
黃琬語塞。他才不上孫策這個當呢。一是李儒的文章所說之事都是事實,證據確鑿,無可辯駁。二是他不屑與李儒為伍,和他打筆仗豈不自降身份。
“真相就是真相,袁將軍燒過皇宮,殺過不少人,董卓更是惡貫滿盈,我無意為他們掩蓋,但他們受的委屈,我也不能坐視不理。你剛才也說了,我是袁將軍故吏,我說什麽,你都會覺得我別有用心。那我們不妨先放下袁將軍的事,說說董卓。”
“董卓有什麽好說的?難道他不該死?若是如此,你父親與他作戰豈不是錯了?”
“我說了,他惡貫滿盈,咎由自取。不過,在蓋棺論定,把他釘到恥辱柱上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可以討論一下董卓為什麽會走到這一路?你們這些正人君子是不是也有責任?”
“笑話!”黃琬不屑一顧,連看都不肯看孫策一眼。“詭辯之詞,不足與論。”
孫策也不著急,慢悠悠地說道:“敢問黃公,董卓是怎麽進京的?”
黃琬再次語塞。
“好吧,就算袁紹蠱惑何進召外兵進京是為了除閹豎,為天下求太平。嗯,對你們來說,天下就是你們手裡的一杆大旗,什麽時候想用都可以舉起來搖一搖,至於最後是天下太平還是天下大亂,你們就管不著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黃公當時身任豫州牧,聽說率兵討平盜賊,所向披靡,威名大震,治為天下表,還因此被封為關內侯。既然黃公這麽能乾,為什麽何進沒有召黃公這樣的忠臣名將,卻召董卓這樣的亂臣賊子入京?是黃公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是董卓原本並非亂臣賊子,比黃公更可靠?”
“你……”黃琬大怒,瞪起眼睛,怒視孫策,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孫策。
“我哪句話說得不對,請黃公指教。”
“你……你……”黃琬喘著粗氣,臉色漲得通紅。
“我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汙蔑君子,顛倒黑白?沒問題,只要你拿出證據來,我都可以認。我這個人雖然沒什麽學問,也不是什麽君子,有一點倒還可以,我敢做敢認。”孫策似笑非笑地看著黃琬。“不僅我自己做的我認,袁將軍做的,家父做的,包括我身邊人做的,我都敢認。你敢認嗎?”
黃琬氣得七竅生煙,怎麽繞來繞去,又繞到這兒來了?
“黃公,你是不知道怎麽回答,還是不敢回答?黃公,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你這麽做可算不上君子啊。你自欺欺人,連做過的事都不敢認,還談什麽道德文章?黃公,豈不聞討山中賊易,討心中賊難?你心中有賊,身既不修,還談什麽治國平天下?”
孫策慢條斯理地撚著手指,斜睨著面色死灰的黃琬,笑了兩聲,又補了一刀。“我有個大膽的推測啊,你當時討平的那些盜賊不會是你的同黨吧?別人來了,他們就殺官落草,入山為賊,你來了,他們就搖身一變,又成了良民。他們得利,你得名,還賺了個關內侯,威震天下。可是你們自己心裡有數,你這點本事根本拿不出手,真要辦大事還要靠董卓那樣的武夫,所以袁紹才會召董卓入京。但凡你黃公有點真本事,他又何舍近求遠,最後鬧出這般禍事來?董卓固然死得其所,你黃公又何嘗無辜?這場禍事是董卓一手造成的不假,可始作俑者卻是你們,包括黃公你。董卓被人點了天燈,黃公你將來會不會被人點天燈?就算沒人知道你們的罪孽,你自己心裡也該有一盞燈吧?黃公,午夜夢回的時候,你敢面對真實的自己嗎?還能像現在這樣大義凜然,問心無愧嗎?”
黃琬面色變了幾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面前的案上梅花點點,煞是醒目。他面如金紙,喃喃自語。“你說得沒錯。討山中賊易,討心中賊難。我心中有賊,我是個懦夫,一直以為自己直道而行,問心無愧,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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