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長?”司馬懿眉梢輕挑,盯著司馬孚。“楊德祖是這麽說的?”
司馬孚再次點了點頭。
司馬懿直起腰,手掌輕拍膝蓋。他已經收到司馬芝的書信,司馬芝剛剛得到一個職位,在武陵郡沅南縣做縣丞。司馬芝是讀書人,做過縣吏,熟悉吏事,做縣丞倒也也沒什麽,誰讓他是逃難到荊州去的呢,起步低一點也正常。不過聽楊修這意思,如果司馬芝沒有突出的能力,可能止步於縣令長這種千石以下的官職,還是讓他有些驚訝。
河內司馬雖然算不上什麽大族,可是世仕二千石,子弟不用舉孝廉,可以質任為郎,熬上幾年外放,起步就是縣令長。只要不犯大錯,慢慢熬,千石還是有希望的。
“看來吳王對世家子弟的輕視很重啊。”
“二兄,那我……”
“有子華在,你暫時就不用考慮這件事了。”司馬懿擺擺手,打消了讓司馬孚去吳國的想法。縣令長而已,不值得冒那麽大的險,就算吳王能一統天下,再慢慢熬也來得及,不差這幾年時間。
當然,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
“二兄,你可曾見過士孫太尉?”
司馬懿搖搖頭。“沒見著。先帝陣亡,荀彧、劉曄先後投降,嚇壞了涼州人,他們不敢與吳王為敵,只能觀望形勢,自欺欺人。”司馬懿冷笑一聲:“看來人老了真是不行,士孫君榮當年何等英雄,如今卻這般畏首畏尾,搞得禦座空懸,朝廷無主,真是亙古未有。”
“放肆!”司馬防出現在門外,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大半個門,屋內為之一暗。司馬懿兄弟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行禮。司馬防走了進來,瞪了司馬懿一眼。“你是初生之犢,不知猛虎之威,什麽時候目中無人到連荀令君也不放在眼裡了?吳王若無驚天之能,如何能讓荀令君俯首稱臣?”
司馬懿不敢反駁。“喏。”
司馬防在正席上坐下,腰背挺直,面無笑容。他撫著長須,瞥了司馬懿兄弟一眼,點了點頭。司馬懿、司馬孚分別入座,恭恭敬敬地看著司馬防。司馬防一聲歎息。“仲達,你不在長安,不知道朝廷的難處。當初先帝西征大捷,是何等英武?內有賢臣,外有良將,都以為大漢中興指日而待,吳王不日即可自縛請罪。可是後來如何,吳王未親自出陣,派一朱桓就擊敗了先帝。朱桓啊,你們以前聽過他的名字嗎?”
司馬懿老老實實的回答。“沒有。”
“你們都是學過兵法的人,應該知道朱桓用兵談不上高明,先帝也沒什麽失誤,可是為何敗了,而且敗得那麽慘?你們想過沒有?”
“聽說吳軍精銳,賞賜又厚,故而人人爭先。可是……父親,難道朝廷就什麽也不做,等著孫策坐大?”
“孫策還要等嗎?他已經坐大了。”司馬防沒好氣的喝了一聲。“陣而後戰,如今已經沒人能擋住吳軍的步伐,只能看天,看地。”他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又向下指了指。“天時者,冀其自亂陣腳。地利者,據險而守,待其自弊。天時嘛,現在還說不清,也許孫堅戰死就是征兆。地利倒是很明顯的,周瑜、黃忠兩路大軍攻益州,至今快三年了,還是沒什麽實質性的進展,已成僵局。由此可見,吳軍雖勇,還不至於視山川如平地。關中四塞,守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司馬防歎息良久。“國雖大,好戰必亡。江東雖富,也未必支持得起十幾萬大軍的連年征戰。對朝廷而言,什麽也不做,就是最好的選擇。仲達啊,你還是太年輕,缺少歷練,被楊修激了幾句,就亂了方寸。你也不想想,就算士孫君榮沒主張,那麽多大臣都沒主張,一個站出來說話的也沒有?”
司馬懿臉色變了變,拱手道:“兒子愚鈍,謝父親教誨。”
“記住,欲與人鬥,首先要沉得住氣。”司馬防看著司馬懿,嚴肅的神情稍微緩解了一些。“別的不說,周瑜、黃忠出征三年,吳王可曾說一句不是?僅是這份定力,就夠你學一輩子的。”
“喏。”
“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不要覺得天下就自己最聰明。”司馬防站了起來,甩甩袖子,邁著方步走了出去。司馬懿、司馬孚起身,送到門口,目送司馬防離開,這才回頭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縮了縮脖子,笑出聲來。
“二兄,現在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等吧。”司馬懿撓撓頭,無可奈何。
——
婁山。
曹操站在一塊巨石上,看著對面的山坡,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汗水浸濕了頭髮,沿著臉頰向下流,戰袍早就濕了,連靴子裡都是水。
戰鼓聲一陣接著一陣,對面的戰鬥正激烈,雙方將士在山坡上纏鬥,吳軍倚仗地利,且戰且退,一陣陣箭雨射出,壓製得蜀軍抬不起頭,只能躲在盾牌後面。山坡上橫七豎八的躺著數百具屍體,鮮血沿著山坡流下,染紅了山間的小溪。
曹操歎了一口氣,摘下頭盔,扔在地上。“鳴金收兵吧,不用打了,霍峻在消耗我們的兵力。”
辛評早就等著這句話,連忙將命令傳了出氣,清脆的銅鑼聲響起,蜀軍潮水般的退了下來。於禁領著親衛走在最後面,防止吳軍趁勝反擊。曹操看得真切,心中欣慰。曹昂這幾年在兗州沒有閑著,也收攏了幾個將才,於禁就是其中之一,他領的青州兵訓練得不錯,驍勇善戰,進退有節,是真正的精銳。
可惜,就算於禁所領是精銳也無法突破霍峻的防線。這個年輕的吳軍軍侯韌性十足,總比他估計的堅持得更久一些,幾次他以為能取得突破,最後總差那麽一點點,無功而返。打了這麽久,在霍峻的陣地前損失了五百多人,他還是無法真正攻佔這個小小的山頭。
他懷疑霍峻是故意示弱,誘他進攻,以便增加殺傷。以吳軍的訓練和裝備,如果霍峻一開始就全力以赴,他連登山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吳將怎麽都和孫策一個德性,這麽陰險?曹操恨恨的罵了一句,起身準備回營。他不想再進攻了,還是老老實實的守著婁關比較好。對峙就對峙吧,看誰耗得過誰。
“大王,不打了?”在前線負責指揮的夏侯惇快步走了過來,呼哧呼哧的喘著氣,抬手一抹,順手甩下一串汗珠。
“不打了,退守婁關。元讓,有把握吧?”
“守婁關沒什麽問題,只是對峙了這麽久,難得有一個進攻的機會……”
“這機會不是我們爭取來的,是周公瑾掛在我們面前的餌。”曹操擺了擺手,示意夏侯惇不用再說了。他已經做了決定,以後都不再輕易出擊了,就守著婁關。“孫堅死了,孫策會回江東守喪,短時間內不會有大的戰事。可是等孫策守喪結束,他肯定還會進兵。元讓,你覺得他會進攻哪兒?”
夏侯惇想了想。“關中。”
曹操搖了搖頭。“交州。”
“交州?”驚訝的不僅是夏侯惇,還有辛評。
“關東已定,我們只能坐守,不能進攻。他如果要進攻,就要先解決糧食供應的問題。重工商可以生財,卻不能多產糧,反倒會增加消耗。他需要交州的米作為補充,否則無法支撐十幾萬大軍的長年征戰。孤要趁著這個機會去關中。先帝去世這麽久,新帝還懸而未決,這可不行。”
辛評眨眨眼睛。“是啊,中軍師去了這麽久,還沒能控制關中形勢,看來形勢不妙啊。”
曹操看了辛評一眼。“仲治,你留守成都吧,有你輔佐子修,孤放心。”
辛評微怔。他本來以為曹操會帶他去關中,可是聽曹操這意思,他想帶的人是陳宮啊。 辛評有些失望,卻不好多說什麽,隻好拱手領命。曹操看得真切,卻什麽也沒說。他知道辛評和法正不合,帶他去關中可能會節外生枝。辛評有學問,也有智謀,可是和陳宮比起來還是差得不少。要控制關中形勢,非陳宮不可。
讓陳宮主持益州太浪費了,應該讓他留守長安。如果曹昂早來幾個月,他就不用派法正去長安了,陳宮比法正更適合和那些關東老臣打交道。辛評反而不合適。因為韓馥的事,他在關東人眼中的名聲不太好。
曹操覺得這是一個失誤,他要親自趕到長安去,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
當然,他與卞夫人和孩子也有好多年沒見了,四子曹植生下來後,他還沒見過,身為人父,這麽做實在有些愧疚。尤其是次子曹丕被俘之後,他想去長安的心就越發強烈。
我怎麽這麽多愁善感?曹操忽然驚醒,愣了片刻,心裡掠過一絲蒼涼。
我已經四十七了,老之將至。當初袁紹出奔時,就是這般年紀,官渡戰死時正好五十歲。辛評說過,袁紹之所以戰敗,就是因為人到中年,精力不濟。如今我也到了這個年紀了,還能戰勝孫策嗎?
不能讓子修閑著了,必須讓他挑起蜀國的重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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