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子站在地圖前,一動不動。
召見了毌丘興之後,他一直在考慮毌丘興的建議,久久無法決斷。取南陽的難度很大,甚至是有去無回,堪稱舍命一搏。一旦失敗,他想撤出來都難,要麽降,要麽死。
對他為說,降就是死,所以只有一個選擇。
但南陽也的確有誘人之處。就地理而言,南陽是關中門戶,佔據南陽就遮蔽了關中,還能旁及漢中。益州的安全有了保障,曹操得以專心對付周瑜。就財賦而言,南陽近五十萬戶,是關中的兩倍多。況且南陽工商發達,遍地作坊,也能彌補關中技術不足的弱點。尤其是南陽鐵官,能迅速提升軍械水平。
比起荒蕪的故都洛陽,攻取南陽的利益非常可觀,值得一試。
更何況朝廷的機會已經不多了。在三面受敵的情況下,孫策依然沒有放棄對益州的進攻,曹操已經難以為繼。袁譚困守兗州,進退兩難,已經要和孫策議和。再拖延下去,圍攻必然失敗,接下來只能被孫策各個擊破。
最讓天子動心的還有一點:南陽兵力空虛。南陽督黃忠率部進攻漢中一年多,鄧展、徐晃隨征,就連武關都尉徐庶都被調走了,南陽境內沒有重兵名將,如果運籌得當,還是有機會得手的。
無路可退,有機可趁,有利可圖,這三者結合在一起,天子不能不心動。心動之余,他又不得不佩服賈詡的眼光獨到。雖說南陽方略出自毌丘興之口,賈詡未有一字提及,但他相信,這背後應該有賈詡的謀劃,只是借毌丘興之口罷了。
如果大才,可惜不能為我所用。聽說賈詡曾在宮中為郎數年,先帝當年怎麽就錯過了這個人呢,如果有他相助,或許今天的形勢就是另外一個模樣。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天子收回思緒,又用力眨了眨眼睛,讓自己繃得太緊的面皮松馳一些。劉曄捧著一摞文書走了進來。為了防止手裡的文書滑下來,他走得很急,幾乎是衝到天子面前,迅速蹲下,將文書放在案上。
天子笑出聲來。“子揚,這是怎麽了,興奮?”
“興奮?”劉曄苦笑著搖搖頭。“陛下,臣是不安。”
“擔心賈詡是孫策的內應?”
“陛下,賈詡與孫策是什麽關系,臣不願意花心思揣測。依事實而言,陛下不覺得南陽像一個陷阱嗎?有利可圖,有機可趁,看起來就像專門為陛下準備的機會。以孫策的謹慎,以郭嘉及軍謀處的周密,他們怎麽會露出這樣的破綻?”
天子沒吭聲。他承認劉曄的擔心有道理,這的確看起來像是陷阱,但他沒有更多的選擇,就算是陷阱也要闖一闖。再說了,既然知道可能是陷阱,多做準備,陷阱也就不是陷阱了。
“子揚有什麽計劃?”
劉曄一聲長歎,心中苦澀。他懷疑賈詡的用心,也懷疑孫策在誘天子出擊,但他更清楚,這個機會太誘人了。如果能成功,可以大大緩解朝廷的困境,甚至可以逆轉形勢。一旦孫策的兵力被吸引到南陽,曹操、袁譚就都有了喘息的機會,民心士氣也會受到震動,朝廷或許可以重振信心。
“臣以為,當謹慎從事,細心謀劃,切不可草率。”
天子不自覺的松了一口氣。只要劉曄不反對就好,謹慎是必須的,不用劉曄提醒,他也知道攻取南陽的風險有多大。“毌丘興可用嗎?”
“毌丘興雖師從賈詡,但他是河東人,心裡還是有朝廷和陛下的,應該可用,只是有小心一些,防止他立功心切,貪功冒進。”
天子點點頭。“讓他做一段時間的秘書吧,為子揚分擔一些事務,順便觀察一下他的品性。”他想了想,又道:“閻溫推薦來的幾個人也一並留在秘書台。孫策有軍謀處協理軍事,也需要一些助手。”
劉曄連忙謝恩。天子這是給他樹立威信的機會,這些人在秘書台任事,將來再從秘書台出去,就是他的故吏,將來都是他的力量。如今關東落入孫策之手,關東老臣靠邊的靠邊,返鄉的返鄉,已經無法和涼州系抗衡。天子將閻溫推薦來的並州才俊歸入秘書台,自然是要以他為關東系的魁首,平衡涼州系。
董越端起酒杯,盛意拳拳。
“來,伯起,再喝一杯。”
毌丘興連連拱手。“將軍,我真的過量了,不能再飲,不能再飲。”
“最後一杯。”董越哈哈一笑,順勢握住了毌丘興的手腕,做出一副親熱的模樣。“董某是個粗人,擔任河東太守的時間也短,沒能發現這個人才,是失職。這杯酒算是我向請罪。要是不喝,就是不肯原諒我。”
“豈敢,豈敢。”毌丘興哭笑不得,只能端起酒杯,向董越示意。“多謝將軍。”
董越滿意地點點頭,和毌丘興碰了一下,一飲而盡。隨即又斟滿酒,轉身來到楊阜、閻溫面前。
董越派牛蓋去向賈詡請計,又許了毌丘興一個校尉,沒想到賈詡將毌丘興推薦給了天子,就是不給他面子,讓他很尷尬。好在牛蓋機敏,一路上大獻殷勤,和毌丘興拉關系,現在又第一時間請毌丘興到他營裡來做客,順便連楊阜、閻溫也一起請了來,讓他有機會和這些涼州才俊同席共飲,拉近關系。
賈詡靠不上了,以後要想在朝廷立足,只能靠他們。
“義山,我們喝一杯。”董越在楊阜面前站定。楊阜也沒多說什麽,爽快的舉起了酒杯,與董越一起喝了。董越摸著胡須上的酒漬,故意壓低了聲音。“義山,說,陛下會取南陽嗎?”
楊阜瞥了董越一眼。“怎麽,將軍想報仇?”
“是啊。”董越拍拍胸口,一本正經地說道:“段煨、樊稠都是我的好友,他們戰死南陽,如果有機會為他們報仇,我一定身先士卒。”他頓了頓,又道:“只要陛下肯給我這個機會。”
“將軍,女婿可是吳國的典客。”閻溫半開玩笑地說道。
“唉,什麽女婿,根本沒這麽回事。”董越痛心疾首。“我那是沒辦法。我是董公族人,朝廷不待見我,這麽多年了,連糧食都沒給我一粒,我幾萬人也要吃飯啊,只能厚著臉皮,將女兒送人。不說也罷,不說也罷,若是能打敗吳王,我一定要讓蔣乾做贅婿,讓他服侍我女兒一輩子,以報昨日之辱。”
楊阜等人忍俊不禁,相視而笑。他們雖然看不上董越,卻也清楚此刻是用人之際,不能排斥董越,讓他心生嫌隙。天子也是這麽想,這才同意他們來赴宴,否則他們根本不可能坐在這裡。雖然是權宜之計,也要讓董越相信。將來在戰場上,有的是辦法削弱甚至除掉這個隱患。
“依我看,陛下取南陽的可能性很大。”楊阜放下酒杯,淡淡地說道。“毌丘兄不愧是文和先生的弟子,這個建議很有見地,取南陽一舉多得,比隔河對峙、勞而無功強多了。”
毌丘興連忙謙虛了幾句,卻掩飾不住得意。這個計策的確不是賈詡教的,是他自己的想法。眼下還沒得到天子的首肯,他心裡還有些忐忑。能得到楊阜的認可,讓他很高興。
楊阜又和毌丘興客氣了幾句。他一直在天子身邊任職,知道天子現在對涼州系的態度,估計毌丘興入秘書台的可能性非常大。借著這個機會和毌丘興拉近關系對他們有好處。不管怎麽說,毌丘興畢竟師從賈詡,身上有涼州系的烙印,很難與涼州系完全割離。
不過,他更多的是遺憾。早知賈詡有如此手段,就該多花點心思,至少要安排幾個少年去學習,而不是刻意保持距離。賈詡不肯來,這是心寒了,決定遠離紛爭。如果他肯出仕,就算不能和荀彧比肩,至少也能和劉曄抗衡。
劉曄雖說多謀善斷,又哪有賈詡經驗豐富。賈詡遠在河東,一眼看出了孫策的破綻,劉曄身在前線,又掌握著秘書台,卻一直沒能發現這一點,絕不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麽簡單。
“那說,陛下可能怎麽打?”董越迫不及待。“我能有上陣的機會嗎?”
“這個不好說,要等陛下獨斷。”楊阜推脫道。他清楚天子對董越的不信任, 估計董越做前鋒的可能性不大,天子身邊有更不少騎兵,呂布、劉備都是比董越更好的選擇。在沒有把握之前,他不能輕易承諾任何事。但他相信一點,不管怎麽說,要攻城拔塞,步卒是首選,天子肯定要從關中征兵,涼州人又有用武之地了,絕不會像弘農之戰那樣,看著並州人立功。
皇甫堅壽是北路主將,南路主將會是誰?楊阜現在更關心這個問題。
見董越尷尬,閻溫接過了話題。“將軍,我聽說南陽講武堂祭酒尹端曾與董公為同僚,可熟悉他?”
董越正自無趣,聽到這個話題,頓時來了精神,眉心色舞的講起當初一起在張奐麾下做戰的往事。他當然大吹特吹董卓,將尹端貶得一無是處,如今能成為講武堂祭酒,不過是沾了他孫女的光。這次進軍南陽,一定要和他教出來的學生交交手,試試他這個講武堂祭酒的能耐。
閻溫聽了一會,對楊阜說道:“文和先生精於育才,如果文和先生做講武堂祭酒,肯定比尹端強,教出更多如毌丘兄一般的才俊。”
楊阜眼前一亮,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