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權挨個兒拜訪來見孫策的老臣們,也不鬧,問了安,輕聲細語地說明來意,然後就默默垂淚,讓人不忍拒絕,明知這件事不好做也只能應下來。
他們在仕途上打滾了大半輩子,個個煉成了精,很快就明白了袁權的來意。孫策不願意他們在眼前晃悠,又不能冷落他們,寒了天下士人的心,讓袁權來給他們出難題,逼他們主動遠離吳國的朝堂,最好是躲到孫策、袁權永遠看不到他們的地方去,要不然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既然可以有十周年,當然也可以有十五周年、二十周年,甚至每年清明都來一趟。
雖說就此致仕多少有些遺憾,畢竟是有頭有臉的名士大臣,沒人願意忝著臉,湊上去挨打。也不用互相通氣,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上書請罪,希望能回鄉自省,安度晚年。
士孫瑞也不例外。他沒有親自上書,而是由兒子士孫萌代擬。士孫萌正當壯年,當然不能跟著士孫瑞一起回家。他文采不錯,讓他代擬上書,至少有一個讓孫策見一見的機會。
這一招很管用,負責文書的王粲見獵心喜,主動向孫策推薦,並評點了幾句其中的佳句。孫策不願意老朽們充斥朝堂,指手劃手,卻不想一網打盡,能用的還是想用的,士孫瑞就是其中之一。借著王粲的推薦,孫策召見了士孫萌,並讓他轉告對士孫瑞的禮敬,召他單獨見面。
士孫瑞多少有些詫異,卻還是來了。兩人敘了敘舊,孫策便向士孫瑞谘詢起關中的形勢,請教解決之道。士孫瑞開始不願意說,後來見孫策誠懇,這才敞開了心扉,將自己對關中形勢的意見一一說來。
關中的問題之所以複雜,在於利益製衡,沒有任何一方可以獨大。這本是先帝為盡快穩定關中的權宜之計,如今卻成了孫策的麻煩。不過要解決也不難,唯生死和利益而已。
生死是劉氏宗室,作為前朝皇族,這些劉氏宗室自然擔心被孫策清洗,所以緊緊抓住手裡的兵權不放。只要大王能夠宣布赦免他們,不要他們的命,他們自然不會主動挑釁。如果再能給他們一點利益,他們會很樂意為新朝效力。
利益則是涼州人,包括董卓舊部、韓遂馬騰以及楊阜、閻溫等新銳。
董卓舊部在關中的力量有限,隨著董越投降,胡軫戰死,只有武威太守牛輔還有一定的實力。牛輔是粗人,有勇無謀,唯賈詡之命是從,只要賈詡一封信,牛輔就會俯首稱臣,否則不用孫策費心,賈詡就會先收拾他,就像收拾胡軫一樣。
韓遂、馬騰與孫策的關系很深,士孫瑞沒有多說。至於楊阜、閻溫等人,士孫瑞倒是有些想法。
對涼州人,尤其是有一定學問和見識的涼州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不是官職,不是富貴,而是尊重和機會。只要你尊重他們,賞識他們,願意給他們機會,而不是把他們當作野蠻人,他們就滿足了,哪怕眼前的利益少一點,他們都不會計較。
典型的例子就是賈詡。賈詡年輕時舉孝廉,舉孝廉本是入仕正途,比恩蔭還要受世人青睞,但他在朝中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因為是涼州人,沒有家世人脈,他在宮中為郎多年,就是等不到外放的機會,只能回到涼州,而後成為董卓的部下。
另一個例子是韓遂。韓遂是涼州名士,曾為上計吏,到洛陽見駕,並因此見到了大將軍何進,這同樣是一個出仕的好機會,但何進身邊的關東人太多,他們看不起韓遂,明知韓遂是支持他們誅殺宦官的人,卻不給韓遂出仕的機會,讓韓遂失意而返。
這不過是關東人歧視關西人的一個縮影而已。在關東人的眼裡,涼州就是潰癰,涼州人都是蠻夷,天生的逆賊,連涼州三明那樣的良將都被排擠,其他人又可能有機會?大王雖是關東人,卻與那些儒生不同,你能尊重賈詡,能用閻行、馬超、龐德為將,甚至能用韓少英、馬雲祿,自然也能用楊阜、趙昂。只要一紙任命書,這些人看到了希望,又有誰願意鋌而走險?
聽了士孫瑞的分析,孫策心裡有了底。他邀請士孫瑞入職柩密院,協助朱儁處理一些事務。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士孫瑞的年齡不小了,資歷又太高,否則他會邀他入軍師處。
士孫瑞有些擔心。畢竟他是袁紹舊黨,袁隗等人被殺,他雖不是直接責任人,卻也脫不清乾系。
孫策知道他擔心什麽,笑著向他保證,絕不會因為這件事受到騷擾。有了孫策的親口承諾,士孫瑞總算松了口氣,欣然答應。他的兒子士孫萌則因文才出眾,被孫策留在身邊。
士孫瑞父子雖然沒有被授予高官厚祿,卻都是親近之臣,一時激起了不少人的希望。既然與袁隗等人的有直接關聯的士孫瑞都能被赦免,他們自然也有機會,不少人都動了心,耐心等候孫策的召見。
過了兩日,司馬防父子接到召見通知,第一時間趕到孟津大營。
司馬防身材高大,又一向嚴肅慣了,既然到了孫策面前,他還是不苟言笑,正襟危坐。也許是先入為主,也許是天生就是不喜歡這種道貌岸然的角色,孫策對司馬防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臉上連點笑意兒都沒有。司馬孚看得真切,心裡著急,卻又不好提醒司馬防。
寒喧了幾句後,孫策單刀直入。“令郎仲達駐守邘城,司馬君如何看?”
司馬防沉默了片刻。“犬子已弱冠,自有主張,非老朽所能左右。”
孫策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孤便不勞煩司馬君了。你自是你,他自是他。河內正在作戰,溫縣也不例外,司馬君暫且在河南委屈幾日,待戰事結束再返鄉不遲。”
司馬防心頭一沉,知道孫策無用他之意,頗有些失望。只是他多年讀書養性,倒不至於將失望擺在臉上。他躬身施禮,正要告辭,陸績走了進來,遞過一份軍報,眼神興奮地看著孫策。孫策接過軍報,掃了一眼,見是孫尚香大捷,奪取天井關,懸了很久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只是司馬防在場,又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樣,他不願意被司馬防看輕了,這才強抑興奮,淡淡地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
陸績有些意外,卻沒敢多問,轉身出去了。
被陸績打斷,司馬防一時不知道如何重新開口,孫策也沒心思再和他閑扯,相對沉默。司馬防見狀,隻好主動告辭。司馬孚卻有些不甘。司馬防年過半百,可以回家養老,他卻剛剛二十歲,不能就此虛度青春。況且他又沒有在漢朝出仕,既然長兄司馬朗都能得到任命,他應該也可以,只是缺一個機會罷了。
如果就這麽離開,他下次什麽時候才能再次與孫策見面?二兄已經死定了,大兄才是一個縣長,等他官至二千石,自己恐怕都人到中年了。
司馬孚咬咬牙,拱手施禮。“大王,孚以為,邘城雖小,地勢卻險要,強攻不易,還是勸降為好。”
孫策對司馬氏一家的印象都不怎麽好,但是對司馬孚的討厭程度僅次於司馬懿。此人明明是司馬篡魏的關鍵人物,卻忝著一張老臉,非要稱自己是大魏純臣,虛偽堪稱登峰造極。此刻見司馬孚主動獻計,心中厭惡又添了三分,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能勸降當然更好,只是沒人能當此重任。若是足下願往,孤倒是求之不得。”
司馬孚再拜。“若大王信任,孚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只是欲想勸降成功,還須大王幾句承諾。”
“哦,你想要什麽樣的承諾?”孫策忍不住反胃,語氣中便有些不善。既然司馬孚想做說客,他也不反對,讓司馬孚去邘城勸降,到時候一起殺掉。承諾?我能承諾的就是讓你和司馬懿一起死。
司馬孚看得出孫策的不屑, 卻不能就此罷休,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希望能有一線轉機。“大王善戰,攻無不克,但數萬大軍攻邘城數月不下,傷亡數千。邘城之後,又有天井險關,比邘城更險十倍,若是強攻,恐怕經年累月,不知道要消耗多少錢糧。故孚不才,以為吳軍雖勇,強攻卻非上計,不如以消耗十分之一以招來者。邘城降,則天井關守軍知大王恩威,或能不戰而勝。如此,並州之門戶開,大王可緩步而北,取上黨、太原,定大河之北。”
孫策笑笑。“計是好計,只是孤有個疑問。”
“請大王直言。”
“是強奪天井關更能震懾並州群醜,還是勸降更有效?”
司馬孚又羞又惱,臉色有些難看,忍不住反唇相譏。“若能強攻得手,自然毋須多費唇舌。只是天井關險要,更勝邘城,孚怕大王頓兵堅城之下,望山興歎,悔之晚矣。”
孫策笑了。“多勞足下提醒,孤銘記在心。這樣吧,你先去邘城勸降,若尊兄能識時務,在我軍攻城之前投降,孤可保你們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