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尚香順利通過了軍師處質詢,只是沒能如願得到優級甲等的最高評價。
這倒不是她的方案不夠好,又或者軍師處太嚴苛,而是因為王兄孫策的一票否決製。孫策認為這個方案持續的時間太長,動用的資源太多,穩健有余,考慮不周,算不上完美,必須降一級,只能評優級乙等。
孫尚香說不上生氣,卻多少有些氣悶。合三人之力,努力了這麽久,還是差那麽一點,卻被王兄一句話否決了,要說不鬱悶,絕對不是實情。
陸遜、徐節倒是很坦然,陪著孫尚香出了中軍大帳,趕往黃河邊的大營,一路上開導孫尚香,解說孫策的良苦用心。孫尚香畢竟還是個少女,又對王兄沒什麽成見,很快就恢復了興奮,興致勃勃的討論起進軍河內的事來。質詢通過,進軍河內的任務已經落在她的肩上,接下來終於可以大乾一場了。
他們且說且行,很快就到了大營門。大營前站著一個孤伶伶的身影,在初夏的月色中看起來格外落寞。孫尚香很奇怪,自從進駐河南之後,常有人來拜訪,但等到半夜還不肯走的人卻不多。
“那是誰啊?”孫尚香勒住坐騎,問了一聲。
“司馬朗。”陸遜早就看到了那個身影,催促道:“別理他,入營吧。”
“又是他?”孫尚香撓撓頭。司馬朗多次求見,都被陸遜拒絕了,以至於她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司馬朗本人。陸遜對她說,司馬朗是司馬懿的兄長,司馬懿效忠劉備,鼓動河東世家起兵,如今劉備兵敗身死,司馬朗來求見,無非是想為司馬懿甚至溫縣司馬一族求情。兵法有雲,戰敗而降,絕不姑息,否則投機的人會越來越多。她覺得陸遜說得有理,采納了他的建議,一直沒有見司馬朗。
可是今天,看到司馬朗一個人站在這裡,她不免心生不忍。夜露深重,即使身體再好的人經了夜露也會生病,更何況司馬朗夏衣單薄,在這裡等著又不能吃飯,腹中早就空了。
孫尚香猶豫了片刻,還是撥轉馬頭,向司馬朗走去。徐節要攔,陸遜抬手虛按,示意她不要出聲。孫尚香來到司馬朗面前,勒住坐騎。
“足下是……”
見孫尚香過來。司馬朗大喜過望,快步迎了上去,躬身一拜,遞上名刺。“河內溫縣士子司馬朗,字伯達,見過三將軍。”
“原來是司馬君,天色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裡?”
“朗求見三將軍,聞說三將軍去見吳王了,擔心錯過,故在此等候。得見三將軍,三生有幸,些許辛苦,不足掛齒。”
孫尚香下了馬,挽著馬韁,打量著司馬朗。司馬朗身材高大,比孫尚香高出半頭,此刻卻低著頭,彎著腰,恭恭敬敬,頭都不敢抬。孫尚香心知肚明,心生憐憫,她剛要說話,陸遜走了過來。
“司馬伯達,你見三將軍也沒什麽用,還是回去吧,令弟司馬仲達自己選擇了那條路,就只能自己負責。就算要請降,也該他自己來。”
“陸軍師,舍弟仲達……”
孫尚香擺擺手,打斷了司馬朗,也攔住了陸遜。她知道陸遜對司馬兄弟沒什麽好感,不可能幫他們。“司馬君,大王已到洛陽,你直接去見他吧,其他人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司馬朗拱手施禮。“多謝三將軍指點。”他抬頭看了孫尚香一眼,又道:“三將軍雖是女子,不讓須眉。若三將軍進兵河內,乃河內百姓之福。”說完,向後退了兩步,躬身又拜了一拜,轉身去了。
孫尚香很驚訝。她沒想到司馬朗這麽乾脆,一點也不糾纏,說走就走了。
陸遜歎了一口氣。“三將軍,他在此苦等,求的就是這一句話。你看著吧,他肯定現在就去求見大王,而且是托著你的名義。”
孫尚香將信將疑。
——
司馬朗離開孫尚香的大營,轉身就來到中軍求見,遞上名刺,特地說明剛從三將軍大營來,奉三將軍之命求見吳王。看守中軍大營的將士本來打算趕他走,可是一聽說是孫尚香讓他來的,倒不敢造次,立刻向中軍通報。
孫策剛剛結束軍師處的質詢,回到中軍大帳,正準備休息,聽說司馬朗求見,還有小妹孫尚香的介紹,也有些意外。他考慮了一番,還是讓人將司馬朗請了進來。馬上就要進軍河內了,他也想了解一下溫縣司馬氏的動向。他一直沒弄明白為什麽司馬懿會效忠劉備,尤其是在劉備已經敗亡的情況下。
司馬朗進了帳,站在孫策面前,雙手抱拳,舉過頭頂,身如磬折,施了一個大禮。
“河內溫縣司馬朗,拜見大王。”
孫策與司馬朗差不多高,當司馬朗躬身行禮時,他即使坐著也能看清司馬朗肩頭被露水打濕的深色,緇冠顯得更深,帶著濃濃的寒意和沉重。
“伯達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司馬朗明顯愣了一下,遲疑了片刻。“大王兵臨河內,河內士庶惶惶不安,朗不自量力,來見大王,懇請大王以蒼生為念,恩澤河內,莫作無辜殺戮。”
孫策不禁莞爾。這司馬朗真會說話,明明是為自家謀出路,偏偏說是為河內百姓求情。“伯達為民請願,不懼艱險,令人敬佩。只是兩軍交戰,傷亡在所難免,孤也不敢保萬全。倒是有一件事,孤想請教伯達,既然你們不願河內百姓受刀兵之苦,為何依從劉備,抵抗王師?據孤所知,你們當初可是依附袁氏父子的,如今袁譚都降了,你們為何執迷不悟?”
司馬朗一聲輕歎。“大王有所不知,河內乃京畿首善之地,百姓安居樂業,無有武備。劉備乃是漢朝宗室,先帝所封之中山王,有步騎數萬,河內既無力,也沒有理由拒絕他入境。雖聞大王仁厚,但誠如大王所說,兩軍交戰,虛虛實實,誰能辨得清真假?舍弟奉中山王之命入長安,居留數月,奈何楊長史為法正所拘,不得自由。長安生變,舍弟滯留數日,本欲向楊長史面請,楊長史又公務繁榮,無暇顧及。舍弟有王命在身,不得不回河內,這才造就今日之誤會,本非自願。其中原由,請大王明鑒。”
孫策沉默不語,心裡卻犯了疑。之前衛覬就指責楊修歧視他們,如今司馬朗又說楊修不肯向司馬懿傳達精神,導致司馬懿不得不跟著劉備一條路走到黑,看來絕非空穴來見。楊修出身高貴,犯了公子哥脾氣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這樣不利於統戰。之前派他去長安做長史,是希望利用他楊氏子弟的身份團結老臣,壓製其他派系,現在看來有利有弊,再讓他主政關中並非萬全之策。
“令弟仲達何在?”
“在邘城,或者天井關。”
“你寫信給他,就說孤想見見他。”
司馬朗長出一口氣,拜倒在地。“多謝大王。”
孫策看看司馬朗,又問了一些司馬朗的個人情況,得知他年逾三十,之前在郡中做過郡吏,後來又在朝中做過朝中做過郎中,有一些施政經驗,便讓他過兩天再來一趟,去見河南尹龐山民。
司馬朗千恩萬謝,告辭而去。站在大營外,看著天空的明月,他情不自禁的落了淚。一個多月的堅持終於有了結果,孫策不僅願意見司馬懿,還打算任他為吏,不管是多小的官,總是個起點,至少溫縣司馬不會遭受滅頂之災了。
他不敢怠慢,生怕錯過機會,回到借宿的民居後,連夜給司馬懿寫信,一早就派人送出,又小寐了片刻,雞鳴即起,洗漱停當,準備去洛陽城求見河南尹龐山民。謀一份官職事小,在吳國立足才是最重要的。
司馬朗趕往河南城的時候,孫策召見了郭嘉,共進早餐。他將司馬朗昨夜求見的事情說了一遍, 問郭嘉的意見。郭嘉一點也不意外。楊修從長安發來的消息首先要經過軍師處,現在則經過軍情處,除此之外,他還有一些其他的信息渠道,楊修的一舉一動,他大多清楚,貴戚公子眼高於頂的習氣,他也心知肚明。
“大王覺得楊德祖對穩定關中不利,想調他回來,臣可以理解。不過臣不覺得他這麽做有什麽不對。”
孫策一邊喝著粥,一邊說道:“說來聽聽。”
“河東、河內、河內並稱三河,不僅是京畿要地,更是宜耕之所,古來殷富,人才輩出,大宗豪族比比皆是,秦漢以來天下安定,三河強宗橫行,孝武時王溫舒守河內,三月間撲殺千余家,猶稱未盡其事。”郭嘉邊吃邊說,聲音有些含糊,不過孫策早就習慣了,總能聽得清楚。“光武起於南陽,定都洛陽,以南陽、汝潁、河北為重,壓製三河,就是不願三河豪族勢大,左右朝廷。”
郭嘉吃完,抹了抹嘴。“三河乃三代所居,千余年間,三河人一向以國人自居,鄙視他鄉之人,就連河南、汝潁在他們眼裡恐怕都是野人。大王起於江東,若不借征戰之機剪除三河豪族,難道等天下太平了再下手?至於司馬懿,其人有狼顧之相,恐非忠義之臣,不用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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