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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是從長沙來這裡做生意的,住在城東一間旅舍裡。這裡是城鄉結合區,白天還算熱鬧,到了晚上即顯得冷清。
旅舍對面是一道很長的紅磚牆,高兩米多。余光住在旅舍的二樓,透過窗戶恰好可以看見圍牆內的情景,只見雜草叢生,都有半人高了,還有雜亂的杜鵑、斑竹、桃數等等,一片荒蕪。佔地很廣,怕有三四十畝。?
余光隨意地問過旅舍老板,那塊地怎麽空著不蓋樓房,倒弄得跟原始森林似的。老板的神情就有些驚懼起來,先說那塊空地本來是個花圃,後來花圃主人把它賣掉了,新主人大概還沒打算讓它高樓平地起,就閑置著。
說到這裡,老板壓低了聲音說:“余先生,你晚上最好關緊窗戶拉實窗簾,不要往那看,聽說那裡有鬼……它看你不要緊,要是你看了它,它吸到你眼神裡的陽氣,就會來找你了,哎……哎喲……”?
老板說著,忽然發出淒慘的叫聲。原來,是老板娘嫌他多嘴,擔心會嚇跑了客人,乾脆捏住他耳朵就提了起來,真夠疼的。?
余光暗笑著回了房。說真的,他打小就不信神神鬼鬼這回事。小時候,迷信的母親叫他千萬別在晚上看窗戶或照鏡子,免得招來鬼。余光不信邪,偷偷在晚上直瞪著窗,又攬鏡久久自照,也沒出來什麽鬼,就證明了一件事,他脾氣倔,而且打那次之後,余光更加確認,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鬼。
余光這股倔勁兒又被旅舍老板激發出來了。當晚,他撩開窗紗推開窗玻璃,一雙虎虎生威的大眼就直瞅向那片荒廢的花圃。只見淒冷的月光灑下來,灑到花圃時,給那些亂長的植物添上了蒼白詭秘的氣氛。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藏著濃濃的黑暗,那種黑暗最能激發人的聯想。想象力再貧乏的人,也會感到害怕,懷疑會從那陰森森的地方突然飄出一個無頭女鬼來,要不就出現血淋淋的腦袋炸開的僵屍。鬼還沒看到,先把自己嚇得跟鬼差不多。?
那片花圃本身就挺怕人,到處是張牙舞爪的枝椏,像是千百個猙獰恐怖的惡鬼。悉悉索索的蟲鳴聲一開始聽起來還正常,可是時間久了就覺得怪怪的,像是有什麽人在嗚咽,或者是某種埋在地下的東西,在痛苦的哀嚎。
余光畢竟也是人,膽子不是鐵鑄的,盯了一會兒也有害怕感,但他不想輸給自己,愣堅持了半個多鍾頭,才心滿意足地關上了窗。上床前,他得意地咕噥:“什麽鬼都沒看到,鬼藏在人的心裡呢!”?
當晚,余光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從一條漆黑的小路上走過,右邊是高高的紅磚牆。他走著走著,忽然看見紅磚牆出現了有一道大門,用兩扇鐵柵欄關著。余光從門口走過時,看見裡面全是搖搖晃晃的樹木,像人一樣動來動去,茂密的野草更是受到了風的夾擊一般左歪右斜,像在歡迎余光,在薄薄的月光下顯得詭異至極。
忽然,從門的這邊飄出一張人臉。人臉只有臉皮,薄得就像月光一樣的臉皮陰慘慘地虛浮在空中,風一吹就泛起水一般的漣漪。是一張年輕女人的臉孔,樣子不錯,卻是怪異無比。眼珠子很白,像被月光照透了,像蒸魚的目珠。?
人臉衝著余光發笑,一笑,臉皮抖得更是厲害。?
余光在這邊向前走,臉皮在那邊向前飄。余光扭著頭與她對視,像被她吸引住了。?
走到門的那一邊時,臉皮也隱入了牆後。余光在黑暗中走了一會兒,又看見一扇門,與剛才遇見的門一模一樣,裡面的情景如出一轍,那張臉皮在那邊跟著他飄。走過這道門,走了一會兒又遇見第三道門,同樣的情景第三次發生。像在兜圈子。
漸漸地,余光感到自己的腳步越來越輕,自己輕若無物。他低頭一看,發現身體四肢都不見了,他試著抬抬手,哪裡有手讓他抬,力量都不知道跑哪去了。一陣風吹來,他感到自己的臉皮跟紙張一樣抖動起來。原來,余光也化成了一張輕飄飄的臉皮。余光的臉皮和那個年輕女人的臉皮就這樣在黑暗中飄啊飄啊……?
第二天一早,余光醒來,仍是心有余悸,他從來沒做過這麽恐怖的夢!也許是有所思有所夢,余光想了一會兒勉強鎮定下來。只是他湧起很強烈的好奇心,從夢中那道門看見的,分明就是那個花圃,夢中的紅磚牆,不也是圍著花圃的那一堵嗎?但是,他在現實中可沒見過那道門。?
現實中的花圃當然不可能沒有門,為了消滅好奇心,余光決定出去繞花圃轉一圈。果然,他在花圃的另一邊發現了與夢中一模一樣的門!兩扇鐵柵欄把住了這道門,用一條鏽跡斑斑的鐵鏈鎖著。每一根鐵條都沾滿了焦黃的鏽跡,頂上不少矛頭都斷裂了。一付破落景象。裡面的雜枝亂葉也跟夢中的如出一轍,不過它們只是隨著風輕輕搖晃而已,當然也不會有一張白眼珠子的年輕女人的臉皮忽然飄過。?
余光忍不住好奇心,看看左右無人,立刻猴子一樣翻過了鐵柵門。?
裡面荒廢得實在可以,野草長得淹沒了息頭,歪歪斜斜的樹枝到處都攔著人的去路。余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什麽,找一張臉皮嗎?他覺得好笑,這裡的樹皮倒是很多的。好不容易轉了一圈,一無所獲。余光隻好又翻出去了。?
當晚,余光又做了那個惡夢。他又漸漸化作一張在空中飄蕩的臉皮,與鐵門內那個年輕女人的臉皮隔著一道牆前移,遇著門就直看對方。不同的是,夢的最後,余光的臉皮想擠進鐵柵去,但擠不進,就算打側了,也像被一層無形的膜隔住了。女人的臉皮在那邊看著他,滿臉的詭笑像是一片枯萎的落葉……?
第三晚,余光還是做了這個夢。只是當他的臉皮想擠進鐵柵卻毫無辦法時,裡面忽地出現了一具月光色的骷髏。骷髏是屬於那個年輕女人的,因為她的臉皮恰如其分地貼在了骷髏頭的正面,臉上的骨頭明顯地凸了出來,嘴唇卻像兩條爛氣球掛在上面一樣搖來晃去,兩隻白眼珠子在眼窩裡突突地跳,沒有耳朵。她忽然把一條臂骨伸出了鐵柵外,指骨扯住了余光的臉皮,就往回拖。
她想把余光的臉皮拖進去,但不成功,鐵柵門允許她的臂骨出去,卻不允許余光的臉皮進來。她氣得暴跳如雷,跳一下,骷髏頭上粘著的臉皮就像被風吹過的紙張一樣向上掀一下,露出陰森恐怖的頭骨。余光的臉皮不停地與鐵柵相撞,他感到天旋地轉,天旋地轉中還一直不眨眼地看著那個女鬼……?
早晨,余光醒來時覺得全身酸痛,特別是一張臉,麻漲不堪。他下意識地用手指去搓了搓,嚇了一跳,他感到自己的臉真像一張紙似的被搓皺了,離開原來的位置。忙拿來鏡子一照,才松了一口氣,幻覺,臉皮好端端地,只是他看見自己的眼珠子有些泛白。
這幾晚做的噩夢,按理說早把人嚇得魂飛魄散了,余光也怕,但卻覺得那些夢很吸引他,換句話說,是夢裡的情景很吸引他。花圃到底有什麽秘密?白天去發現不了,那麽夜裡呢?夜裡是不是能看到什麽東西?
這晚,余光到了深夜十二點多還睡不著,他想去花圃,又感到頭皮直發麻。掙扎了一會兒,余光想:難道這世界還真的有鬼不成?雖然這幾天的噩夢有些說不清,但余光從小的脾氣就倔的比牛還誇張,而且他真的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為了確認心裡的疑惑,他猛地翻下了床。?
深夜的小路有種令人迷茫的黑暗,何況這裡並不是正式的馬路,沒有正式的路燈,隻偶爾幾盞黃色的燈泡有氣無力地把光暈灑在路上。?
余光心跳如鼓,終於走到了那破敗的鐵柵門前,他握住冰冷的鐵條時,本來萌發了退意的,一咬牙,還是翻了進去。腳一落地,余光就感到自己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裡異常安靜,本來荒野的地方會有些蛙鳴蟲叫,這兒一點聲音都沒有。連風也不往這裡吹,枝葉、草叢一點動靜都沒有,只露著模糊的形狀,陰森詭異,時間在這裡止步不前。?
余光走進去的時候,回頭望了望鐵柵外,那裡畢竟還有些微弱的燈光,透點人氣。他想去的地方壓根就是地獄,他很想掉頭,心裡卻有個聲音在誘惑地說:進去看看!進去看看!?
余光取出手機,借著手機的光,小心翼翼地趟在荒草中。膝頭以下的部位全被淹沒了,令他滑稽地以為,自己像在用膝頭在草叢上飄。走了很久,都沒有發現什麽,已經很深入這個花圃了,腿下的草在變淺。余光無意地低頭一看,驀然嚇得肝膽俱裂,他看見自己膝頭以下的部位真的不見了,自己懸浮在虛空中!他驚叫了一聲,戰戰兢兢把手往下一摸,撈來撈去,都撈不到自己的小腿和腳。?
余光嚇得不顧一切地向來路逃,那真的不能叫逃跑,該叫飛逃!可不管他怎麽飛,都找不到那扇門了,他迷失在這枝草雜亂的黑暗中,手機早掉了。他的手臂甩到了樹枝上,手臂不見了,大腿碰著了樹樁,大腿不見了,身體撞到了杜鵑叢,身體不見了,腦袋擦在一棵斑竹上……?
最後,余光只剩下一張臉皮,在荒廢的花圃裡驚慌地到處亂竄。忽然,他聽到了一叢灌木裡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他膽戰心驚地飄過去,透過灌木,看見一個女子背對他蹲在草地上,穿著白色的裙子,頭髮長得掉在地上,很髒,亂得像個雞窩。她一直笑,笑得很尖利,她忽地轉過頭來,盯著余光喊:“哎呀,你是鬼嗎?只有一張臉,真恐怖!”?
其實她更恐怖,她的臉緊緊貼著骨頭,頷下露出一截頸椎。余光看見,她的裙子裡面也沒有身體,純粹是一付骨架。她忽然站了起來,一把揪掉了那頭亂糟糟的長發,露出光禿禿的頭骨。她仰頭髮出栗人的笑聲,周圍的樹枝草叢頓時相余光夢中見到的那樣亂扭起來。許多令人頭皮炸開的尖笑聲從四面八方飛了過來, 許多張臉皮飛了過來,男的女的,恐怖至極,他們圍住余光的臉皮,嘈雜地喊:“歡迎你!歡迎你!”?
這一晚,整個旅舍的人都睡得不夠好,因為後半夜被214房那個住客不時發出的驚叫擾了清夢。第二天,那個叫余光的主客從214房提著行李袋出來了,他去退房。他的姿勢有些僵硬,眼睛眯成一條縫。?
老板問:“余先生,服務員說你昨晚很晚出去了,可沒見你回來,但後半夜卻聽見你在房裡喊了很多聲,她膽小,不敢去打擾你,做噩夢了?余先生,余先生……”?
余光充耳不聞,他付了錢就走,像是夢遊。白天,他在車站呆了一天。深夜悄悄回來了,翻進那個花圃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兩個月後,花圃終於要建樓了,大批建築工人在裡面熱火朝天地乾開。不久,就有人發現了許多具骷髏,還有一具腐屍。
腐屍全身都潰爛了,到處是汙濁的爛肉。奇怪的是,看不見他的臉,依照身體的腐爛程度,不應該連臉都看不見呀!工程被迫暫停,大批工人換成了大批JINGCHA,他們四處勘察,尋找蛛絲馬跡。可是,除了找弄清楚了那具腐屍的身份,那些骷髏怎麽也查不清楚是打哪來的。?
後來,此地流傳開了一個傳說,傳說是從工地一個推土機司機的嘴裡傳出來的。一晚他喝醉了,說花圃開工的第一晚他加班掘土,撅到一個特別多杜鵑的角落時,忽地有許多白白的東西吱吱怪叫著衝向了夜空,像蝙蝠一樣。他嚇得屁滾尿流,那些白白的東西,分明就是一張張怪異的人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