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一幕發生在珈藍各個角落,參加內測的畢竟只有那麽一小撮人,大部分人對這段歷史的印象還是白紙一張,也就任由教廷塗抹了。
不得不說,教廷在這方面也頗下功夫。
查理曼當年修訂憲法,限制了國王的權力,讓貴族即便在統治者面前也擁有話語權與據理力爭的基礎,然而這被他們曲解為“非法和不義的交易”,“恥辱的喪失君王權力”,說查理曼這樣做是為了從貴族手裡獲得更多的金幣來修建自己華麗的宮殿,將由神明賜予的皇權當成私有物進行買賣,正是他身為“竊賊”的表現。
而其他諸如加強對陪審團的保護來保證司法公正、為平民提供優質教育和公平機遇等等政策也都因為侵害了貴族的利益而被一一修改,貴族與教廷勾結,將原本的法理改得面目全非,但凡出現紕漏、讓民眾叫苦連天之處就都成了查理曼的鍋——“如果沒有竊賊的胡作非為,也就沒有你們今天經歷的痛苦”,這還真是個屢試不爽的借口,把問題推到死人身上總不會有問題。
這也就使得,神聖歷四百余年的今天,即使有人想查出點什麽來也無處下手,因為大部分事情是客觀存在的,教廷沒有否認、也沒有掩蓋這一點,而是巧妙地通過立場不同改變了人們對其的看法,編造了查理曼的動機,讓他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竊賊,一個貪婪、虛榮、好色的駝子。
查理曼陛下的肩膀的確很高,這在那時被大家讚為高大,但現在稍加一筆就成了“駝子”。查理曼確實建立了學堂,這在那時是為了開化民智,但現在是為了篩選年輕漂亮的女人。查理曼也的確讓軍隊保護陪審團,但那是為了讓自己能代替法理,胡作非為……諸如此類,層出不窮。
即使是洛伊都無法容忍對他的抹黑,更別提費洛這樣欽佩查理曼的人了,他幾乎是堵著耳朵過完了這一整天,否則不知要進行多少場無意義的爭吵。
下午,就在費洛逃似的離開教室,打算去月溪莊園平靜一下心情時,他突然見到了一個熟人。
準確說是兩個,看德列斯那副不情願的樣子,明顯是被他身後的洛伊逼著過來的。
“洛伊閣下,你……找我有事?”費洛的目光越過德列斯,停在法師身上。
這可是稀客。
“沒錯,是我找你。”
洛伊放開了德列斯,徑直來到費洛面前。
“你今天應該過得很糟糕吧?”
費洛苦笑:“閣下還真是直接,的確,今天對我而言是灰色的。”
“你想改變它嗎?”洛伊又問。
“改變?”
“沒錯,改變它,還原真正的歷史,讓他們看清教廷的真面目。”
洛伊一字一句,一板一眼,語速都沒有絲毫變化,就像在匯報一串數字,而非一個聽起來就駭人的念頭。
費洛久違地對上對方的眼睛。
他這才發現,這位幾乎從不與人對視的“灰燼”法師此刻目光沉靜如水,
以前的孤僻、刻板雖然還在,但那份刻意疏遠卻不存在了,轉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氣質……就像一個領導者,連他都忍不住心生仰望。
開什麽玩笑……
費洛在心裡嗤笑,什麽時候自己需要來仰望一個同齡人了,即便是路西安都不值得自己如此。
“殿下不願意麽?”洛伊繼續道:“你沒有聽說過與梅林有關的寶藏消息嗎?”
“聽過,而且我也猜測那與閣下有一定關系……”
“哦,那你猜錯了,梅林死得不能再死了,而且臨死前也沒對我說什麽。”
“……”
費洛一時無語,他瞥了眼德列斯,後者正極力壓抑笑聲,見他望過去又一本正經地站直身體。
這家夥……
他又看向洛伊:“那閣下打算怎麽做?”
“有些人可以講道理,有些人沒法講道理,所以我不打算講道理。既然在搗鬼的是教廷,那我們摧毀它就是了,然後將真正的歷史告訴民眾。雖然教廷更改了大部分歷史,但我相信,仍有懷著質疑和希望留存下來的火種,等待我們去點燃。”
費洛聽得有些頭大,但轉念一想,這看似粗暴、荒謬的方法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
“可是憑我們這些人……”
“還有塞繆爾他們。”洛伊補充道:“我們這些經歷過內測的人聯合起來,足夠還原那段歷史,我想這也是內測存在的意義。歷史不會改變,真正改變了的是講述歷史的人,和講述它的目的。”
費洛驀地想起當初羅蘭騎士對他說過的話。
“歷史總不會改變。”
“是啊,歷史總不會改變。”費洛喃喃道:“但願塞繆爾也這麽想。”
……
……
“這聽起來很荒謬。”
塞繆爾站了起來,他面前是三皇子和洛伊,以及那麽幾個在他看來很討厭的面孔,比如德列斯。
其實這群人裡他最討厭的還是洛伊。事到如今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得出來,洛伊就是那個“灰燼”。常年佔據法師點卡積分榜第一的神秘法師,以及白金獎杯的獲得者,最重要的,他還拒絕了自己招攬。
三次!
拒絕了整整三次!
他本想狠狠踹庫蘭那小子一腳泄憤,怒罵他是怎麽辦事的,可這家夥至今都沒有出現,也是件怪事。
“閣下為什麽要拒絕?”
“首先,我們沒有必要沉湎於過去。”塞繆爾攤手道:“其次,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為一個死人說話,即使證明了他是個正直、睿智的君主又能怎麽樣呢?能讓他死而複生嗎?能讓在歎息之牆外的雷諾騎士重新復活嗎?不可以,現在是神聖歷446年,神聖卡洛林帝國愛德華二世統治的時代。他們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這樣做沒有意義。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塞繆爾望過來,目光飽含不屑。
“我為什麽要和你們聯手?”
“因為你是法師,閣下。你和我一樣,是法師。”洛伊依舊平靜地盯著他:“無關塞拉芙,無關那個世界,在洛坎,我們是法師,是真理的探索者,我們自然要捍衛真理,而過去的歷史,是這個世界真理的一部分。”
“別給我扣大帽子,洛伊。我是塞繆爾·圖雷,六人議會家族的一員,珈藍高貴血脈的繼承者,我自然要肩負這項使命,可它和你有什麽關系?我憑什麽要聽你的教育?你又算什麽東西?”
“我是一名法師,閣下。”洛伊上前半步,“閣下既然自知身為議會家族的一員,是否還記得珈藍的傳承?是否還記得黑棘森林上空用自爆抵禦帝國人的十二位法師?是否認為,記得和緬懷他們也是‘為死人說話’,也是沒有意義的事?既然閣下知道肩負著使命,為什麽要逃避?為什麽要自欺欺人?為什麽要選擇成為高塔的信徒?”
塞繆爾一時間愣住了,洛伊的話像一道刺眼的強光,讓他恍惚間有些難以直視,仿佛這一瞬間自己卑微的身形也在強光的照耀下無所遁形。
議會家族……傳承……
這些字眼是那麽熟悉,但又那麽遠。他似乎能回想起它們屈指可數的出現頻率, 而後就不再被人提及。即便他想問父親那是什麽,也羞於啟齒。等到他長大了,懂了,悟了,他也不再過問了。
他明白,他們在逃避。
瘋狂地逃避。
可為什麽要逃?為什麽不勇敢地面對?
沒有人去管,隻管逃就好了。
圖雷、佩雷斯、克拉克、加西亞、卡特、威廉……這些偉大姓氏的周圍原本還有許多盟友,他們是議會家族最忠誠的衛士。但現在它們都不在了。他們之所以消亡,有的是因為反抗,有的則是因為逃得不夠快,所以,他們只要逃就好了,逃得遠遠的,就沒有人會記得。
“記得又怎麽樣?遺忘了又怎麽樣?”
塞繆爾下意識回敬道,眼中已然失去了焦距。
但洛伊的目光始終如炬。
“這是否意味著,閣下接受了‘現實’,忘卻了‘歷史’?無論在那裡,還是在這裡。”
“是又怎麽樣!?”塞繆爾惱怒地吼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憤怒,為什麽失態。
“既然閣下忘了,那便忘了吧。”
洛伊歎了聲,語調平緩,但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失望。
他轉身離去,留下塞繆爾愣在原地。
他久違地感覺到臉皮發燙,仿佛渾身被抽去了力氣,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