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心頭一緊,幾乎下意識地轉身。
他此時只有一個想法……
逃!!
對方能從海神的怒火下逃生,又能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擺明了是對自身實力有著極大的自信,這種時候除了逃以外他生不出第二個想法。
然而還沒來得及轉身,他就被一股力量禁錮住了四肢,緊接著,想要開口呼救,卻發現連嘴巴都張不開……
完了……
腦子裡只剩這一個念頭。
……
沐言來到戴維面前,也沒說什麽,打了個響指,兩坨海元素就沐浴著水花從沙灘上爬了起來,一左一右架著瓊斯船長,蹚進海水裡。
看到他的動作,戴維又升起一絲希望……
在水下,自己能呼喚幽靈船過來,再引起那群海族的注意,說不定……
“毀掉那艘船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念頭的事,而且我保證不會再起任何‘波瀾’。”
戴維的想法剛升起,就聽到這麽一句冷冰冰的話,於是果斷打消了念頭。
同時他感覺自己又可以開口了。
“別對我的船動手,其他都可以。”
這話聽起來有股相當急迫的味道。
沐言笑了笑,“談條件?呵……那也得看你有沒有本錢了。”
“我當然有本錢。”戴維冷聲道:“你留我做活口不就是為了從我嘴裡掏出情報麽?無論是白浪灣還是白鯨群島,我知道的都比你多……而且,你或許對海族的事很感興趣,我保證,你找不到第二個像我這樣了解海族的人類。”
一面說著,戴維一面盤算著,試圖將海神的怒火算到自己頭上,以此來加重自己的分量。
沐言突然站定,轉身,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我算是明白安德魯為什麽找你了,不說別的,光這份隨機應變能力和盲目的自信你就和那位主管大人如出一轍。不過我有一個建議,我很討厭那個胖子,所以也請你收斂一些,對我的態度稍微恭敬那麽一點。”
“哈……”戴維毫不在意地譏笑道:“我還真是個不知道‘收斂’為何物的人,倒是閣下,既然有所求,為什麽不直接一些?”
“聽著,戴維·瓊斯。”
沐言的聲音驟然變冷,逼近戴維。
兩人靠得很近,後者看到對方眼睛裡仿佛凍結靈魂的冷漠。
“我對你有禮貌,是因為我素質高,和‘你’沒有任何關系。千萬不要覺得你對我而言很重要,從你接受安德魯的請求,盯上寒鴉號開始,閣下在我這裡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明白嗎?你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我足夠仁慈。並且,不要認為我說的‘摧毀那艘船’是物理層面……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不要覺得我是在從你嘴裡套情報。”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冒出一絲綠油油的鬼火,即使在海水裡,也毫無影響的搖曳著。
“比起活人,我更擅長從死人嘴裡掏東西,懂嗎?”
戴維感到一股寒氣蔓延到全身各處,不止來自於面前的鬼火,更多的是後怕。他僅剩的一點自尊心也被敲得支離破碎。
那是靈魂的戰栗,也是他所珍視的東西真正受到了威脅……
幽靈船的船員們與船融為一體,是靈魂與肉體都融為一體,換句話說,船員的靈魂融合成了船魂,船員受到任何損傷都無所畏懼,因為船的受傷可以靠吞噬別的船來彌補……可現在,對方證明了自己擁有傷害靈魂的手段。
死靈法師!
戴維心底裡湧起陣陣不安,某個熟面孔在腦海一閃而過。
說完那番話,沐言又恢復了人畜無害的表情,
仿佛剛才那個人根本不是他。“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瓊斯先生?”
“說到……安德魯·瓊斯……”
“這條我知道,下一個,有關白鯨群島的海族是怎麽回事?”
“是……”
……
……
戴維這個人很奇怪,他對自己的生命絲毫不在意,真正能讓他屈服的反而是那艘船。
所以只要圍繞那艘船做文章,他就會被迫就范,可一旦索取的情報涉及了那艘船,他就會擺出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半點消息都不肯透露。
起初沐言因為詛咒以及老徐的原因心情很糟糕,不打算跟對方磨太久,當時說的也不是什麽狠話,他的確準備好了搜魂術,做好了強行索取記憶,不惜再一次惹惱卡利普索的準備——反正已經惹怒了,債多不壓身。
可漸漸地,他冷靜下來後,卻不想這麽做了。
說到底,終究還是對搜魂術有些抵觸。這畢竟不人道,迄今為止,沐言都從未曾使用過一次,唯一一次想對保羅五世的殘魂動手時,還被格雷澤老師搶先了。
不過戴維倒也識趣,除了自己的來歷,其他情報給了一籮筐,足夠沐言和他的船員消化一段時間。
眼下最關鍵的就是海族的設防問題。
幾天前,在戴維的錯誤情報下,邊境線上的查西雅海域衛戍隊已經撤離,可沒過幾天他們竟然又回來了,而且這次更加聲勢浩大,似乎不只是查西雅海域,其他六大海域的人也一並來了。
眼下查西雅海域西側的邊境線被堵了個嚴嚴實實,縱深達六千多米,防線一直向西推進,來到了白鯨群島附近。別說寒鴉號那麽大一艘船,現在就連一隻海蚊子都飛不過去。
而且他們不像以前那樣隻守不攻,但凡任何靠近白鯨群島的人類船隻都遭到了屠戮,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聽到這些,沐言不禁犯了難。
這群海鮮人是吃錯了什麽藥?竟然能空前團結?
雖然共同侍奉海神,但七大海域並非鐵板一塊。
前文說過,海族本質上是娜迦、塞壬和各式各樣海鮮人共治的複雜社會,但這其中娜迦和塞壬大都居於統治地位,作為“海洋本土生物”的海鮮人們(類似鯊騎士)反而低人一等。
這一點就像美利堅的多民族共治,即使出於政治正確的目的,國會給了印第安人一席之地,但其影響力也終究十分有限,別說和白人相比,就是比同為政治正確的黑人都遠遠不足。
而另一方面,血脈最悠久,最純正,最古老的塞壬也不如那些被她們瞧不起的娜迦影響力強,七大海域只剩兩家的親王是塞壬,其他五位親王竟都是娜迦。
所以,說到底還是拳頭大小。
以戴維·瓊斯的認知,自然無法理解這種複雜關系的由來……但和所有娜迦的祖先——老徐同志交流過的沐言就深有體會。
當初卡利普索沒能成功清除海族裡的娜迦新生兒,就萌生了一個新想法——她打算將其先培養成信徒,再根除。
然而隨著第一批娜迦新生兒被撫養長大,事情迎來了轉機。
什麽轉機呢?那就是智慧生命注定無法逃脫的“真香定律”。
混血兒往往會集合父母雙方的優勢,尤其是第一批娜迦,他們繼承了來自老徐的出色的靈魂之力,天生就具備魔力親和,這一點甚至比精靈還要逆天。
而一個信徒能提供的信仰之力除了與他虔誠與否有關以外,更大程度上取決於其是否強大。毫無疑問,第一批77名男性娜迦,或說元祖娜迦,幾乎人人都是白袍法師的實力——在水裡他們被稱作獵潮者,更高級的形式就是升騰者。
(沐言不知道的是,這77人將法術與妖術混合起來,開創了升騰者的先河)
於是,這77人剛成年時提供的信仰之力就堪比一個族群,最後更是指數型增長,很快就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讓卡利普索一下子嘗到了甜頭。
這樣一來,她索性不殺了,不僅如此,還賜予其更好的環境,扶持、培養他們的勢力,挑選最強者成為神仆、祭司等等,並允許他們和其他能力優秀的塞壬通婚,以此來改善塞壬整體的人口結構,早就忘了自己維持種群純淨的初衷。
而在這之前,她的祭司都是從塞壬中挑選的。
於是,漸漸地,海族中的異性躲了起來,他們的繁殖和種群延續也不再依靠熒光海床,因為雌雄交尾的緣故,塞壬也不必在生完孩子後死去,她們仿佛能夠接受來自赫魯的靈魂,種群人數也開始激增。
(塞壬和娜迦的交尾不依賴甲板)
而有了異族,有了差異,塞壬和娜迦間也逐漸有了摩擦——除了爭奪配偶以及由此引發的一系列權力地位爭鬥以外,更為核心的還有“祭司位置”的歸屬,這也是原本單純的塞壬們走上不歸路的開端。
由此開始,海族內部出現種種衝突與不和。
有一點必須強調,這一階段的海域面積僅有如今七大海域總面積的二十分之一,因為原本的塞壬幾乎隻圍繞熒光海床繁衍生息,於是隨著如今人數緩慢增長,海域面積也開始了緩慢的擴張。於是很快,這種擴張很快就遭到了來自原住民的抵抗——像什麽海馬人,章魚人,鯊騎士等等,全都是大海的原住民,血親和進化成人形的智慧生物共同生活。
於是對外擴張的步伐和一致對外的態度掩蓋了海族內部不斷激化的衝突,再加上他們對卡利普索共同的信仰,所有內部摩擦都被掩蓋了下來。
隨著人數和海域的擴增,海族們開始接觸更廣闊的世界,他們遇到其他海洋生物時或奴役或馴養,遇到人形生物或結盟或屠戮……以這樣的方式,海族文明開始以更快的速度成熟、健全……也越來越像他們的近鄰,人類文明。
如果福特森看到這一幕,看到當年那些單純、善良、一個個軟綿綿的塞壬妹子都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不知會作何感想……
也許只有被流放在白浪灣那一支野塞壬還保留著他最初見過的樣子,而她們竟被當做“野蠻人”驅逐了。
擴張總是有盡頭的,大概從一千多年前,也就是人類的城邦晚期開始,海族的擴張也基本停止——倒不是他們良心發現或者是殺累了,而是此時內部矛盾擴大達到了無法轉嫁、緩和的地步,就像一個火藥桶,只需要一顆火星子就能引爆!
終於,在塞拉耶佛海峽的一次行刺事件成為了海族內戰的導火索,海族最強大的兩個海域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其他五大海域之後也陸陸續續被卷了進來,最終整個七海都打成了一鍋粥。
這場戰爭斷斷續續持續了接近三百年——準確來說是不和諧的戰爭局面保持了三百年,大型戰役總共也就那麽幾次,更多的還是摩擦和衝突,以及冷戰。但這個過程七海勢力重新洗牌,整個海族人口也減少了1/5。
至於最後為什麽會停——因為海神醒了。
就像是操勞的父母下班後打了個盹,醒來後卻發現自家孩子在客廳鬧得雞飛狗跳、打得頭破血流一樣,卡利普索發現信徒少了1/5,氣的臉都綠了,一怒之下把潮汐神殿的所有祭司都給撤了!
七海勢力由此噤若寒蟬,各個親王都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安安分分,跪在潮汐神殿外的爍光航路前等著接受懲罰。
不過這回卡利普索也算吃一塹長一智,知道堵不如疏,乾脆一拍大腿,主動辦起了七大海域聯合軍演。
“你們不是要打麽!那就打!給我狠狠的打,從今以後我身邊只會留兩位祭司和一位首席祭司,名額就留給聯合軍演的前三名,後三名將失去我的青睞,至於第七名,就連給潮汐神殿派守衛的資格都沒有!”
女神原話大概如此,被當做神諭記了下來。
軍演每隔百年就舉行一次,為期三個月,規模空前。因為女神的規則和神力,整個軍演過程中死去的海族並不會真正死亡,而只是出局,因此實際沒有任何傷亡。
消息一出,七大海域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再也不搞內戰了,反而開始養精蓄銳,秣馬厲兵,就等著在聯合軍演上碾壓對手,最終有機會讓自己的王族親信成為女神的近侍。
以上是站在戴維的視角了解到的東西,但沐言了解了這段歷史後,唯一感覺就是……這八成是嘉頓搞的鬼。
首先,時間完全對的上。公爵大人和自己的老情人你儂我儂那段時間恰好是海族內戰期間,而後卡利普索一怒之下罷免了所有的祭司——這難道不是嘉頓為了得到埃圖斯使出的詭計?
仔細想想,要不是被嘉頓藍顏禍水迷了心竅,海神怎麽會長達三百多年不理朝政,沒法管自己的信徒……怎麽看都有公爵大人使得壞。
不過撇開這些玩笑話,戴維對海族的了解遠遠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是對方說出“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這種話的時候,讓他不禁刮目相看。
的確,七大海域明面上的矛盾是被壓下去了,和平了長達七百多年,但在軍演中結下的梁子卻也因此無處發泄,反而會更深入、更激化……這或許是卡利普索沒有想到的。
話說回來,回到最初那個問題——白鯨群島為什麽會有如此多的海族——結合這個時間也就不難猜測了。
今年是海族紀年的14700年,距離第七屆聯合軍演只剩三個月時間,七大海域的參賽軍隊都已準備得差不多了,所以這很有可能是一次閱兵,或互相之間的力量展示,沐言也不過恰好撞在了上面……
嗯……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
沐言向諸位船員隆重介紹了“失蹤多日”的護衛頭子,戴維·瓊斯船長。水手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了他的回歸,後者也不得不擠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來回應這一切。
然後,沐言帶著他進了船艙。
幾天前趁著一次換氣的功夫,整個船艙部分被沐言用結界隔絕了起來,因此整體都是乾燥的。兩人穿過水幕後,戴維一抬頭就看到牆上掛著一排毛巾,以及腳下鋪著吸水性極好的毯子。
他蹲下摸了摸,那是一種海底魔獸的腹部皮膚,可以儲存大量水,比海綿好用無數倍,就連圖靈的皇宮裡都未必用得起這東西——可是在這兒,它僅僅是一塊地毯?
似乎看出了戴維的詫異,沐言隨口解釋道:“一共十六個船艙入口,這是防止他們下來時弄濕了甲板。”
“可這有什麽意義嗎?”戴維忍不住問,他還有半句沒說出來。
他看到這艘船時就明白了巴博薩他們的命運——那是種與幽靈船一樣的詛咒, 而他們也會在不久後變成自己的船員那樣。
沐言笑笑,沒有回答,而是用毛巾擦乾淨頭髮,換上一雙鞋子,往下走去。
兩人下到第三層,沿著過道來到船尾,是一間冰室——如字面那樣,這兒溫度很低,用來儲存新鮮的水果和蔬菜。
戴維同樣用見鬼的目光打量著這一切。
不等他開口,沐言就笑了。
“你是不是也想問,這有什麽意義?”
戴維板著臉,沒有吭聲。
“所以……你的船員不需要進食,對麽?”
戴維沒回答。
沐言自顧自道:“我的船員其實也不需要,但我認為他們需要……因為這是“人”才有的節律和特征。我知道他們現在不是‘人’了,可我依然會讓他們遵守人的行為習慣,一日三餐,按時吃飯睡覺……讓他們為有朝一日回到陸地做足準備。”
戴維不屑地笑了聲,低語道:“回到陸地?算了吧,海神都做不到的事,你憑什麽做到……”
“這就是你放棄的原因麽?”沐言眯起眼睛,同樣冷笑道:“所以你心安理得地放棄他們,反覆利用他們的不死身特性,讓他們打心底裡接受自己不再是‘人’的事實,最後變成那樣的怪物麽?”
戴維猛的抬起頭,似乎想要反駁。但沐言銳利的目光卻讓他說不出話來。
兩人僵持片刻,最後沐言輕笑一聲,敲了敲冰室深處的一塊板子。
“好了,來看看這個吧,它和你有關系。”
戴維皺著眉頭上前,赫然發現那竟是一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