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疾風駭浪……和粉身碎骨之前……生死――無畏!”
伴隨著俞曉的話音落下,客廳落針可聞。
這個年代裡,大家在詩歌交流會上詠自己寫的現代詩,有的時候為了兼具效果,總是避免不了很多語氣強烈,而且氣象明麗的詠歎,譬如,“站在我的肩上,親愛的,你要勇敢些!”,或者“啊,大海!就算你的波濤,能把記憶滌平……”又或者,“就讓陽光雨露灑遍每個角落吧!去走進生命的原野,讓風兒熨平前額……”語氣助詞接上五彩的描繪,是目前的主流。
然而俞曉念出的程燃這首詩,卻是不同。甚至可以說,和他們所熟知的詩歌風格又不一樣。也許是帶著憤懣,俞曉並沒有進行什麽飽含詩意的朗誦,他近乎於用“讀”的方式,把這首詩給念了出來。
但卻就是這樣的方式,才讓這首詩散發出其本身的特色來。
少年人念詩,多是傷春悲秋,抒發胸懷。但這首詩,行文並不濃烈,也不沉重,就那麽像是端杯飲酒,娓娓道來,“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就像是唐詩宋詞,簡單的字句,卻就能準確的描繪出那種令人沉醉的意境。而後最後的落腳,卻是向一把刀,鈍入人心。那種氣魄,是穿越時空的。
姚貝貝狠狠的盯著俞曉手中的那張報紙,她很想直接搶過來看一看。
謝東張鑫這類大院子弟,都有些愕然,程燃什麽時候文筆這麽好了,這首詩裡面的一些東西,他們或許因為年齡體會不到,但是那種撲面而來的觸感,卻是全面接收的。
楊夏嘴巴動了動,眼神迷離,似乎在重新默誦,這足以寫入她此前新買的帶香箋,卻一直舍不得用的粉紅色筆記本裡了。
雖然戴著一副眼鏡的王宇然不動聲色,但其實在文科方面他是和孫繼超不相上下的,而他也更體會到了這首詩更好的地方。坦白來說,這已經完全超過孫繼超的那首詩兩籌了!
柳英是完全的愣在當場,她隻覺得今天的程燃就像是一個防不勝防的連環坑,而她在他這裡不斷爬起來又跌下去。
孫繼超則是漲紅了臉,看在場每個人的神態表情,他可是知道,剛才自己那首詩拿出來的時候,可沒有這等威力。
房門突然嘎然打開,這次眾人幾乎是待哺的雌鳥般同時轉頭,看向門口。
但讓他們失望的並不是程燃的去而複返,是張琳和柳軍回來了。
兩人看到眾人就這麽把他們給盯著,也有些意外,張琳不動聲色道,“噢,又是詩歌交流會啊……這一次是誰的詩啊……”
張琳把外套脫下來,柳軍接過去,然後朝眾人走了過來,她伸手摸著柳英後腦杓,“俞曉,你的詩啊?”
“不,不是……”
張琳將他手上的報紙接了過去,她看到報紙上內容的時候,撫摸著柳英頭髮的那隻手突然就遲緩了,柳英仰起頭來,面色古怪,道,“媽,你覺得,這首詩……怎麽樣?”
孫繼超突然開口,“張阿姨,你是文學上面的專家,你看看……這首詩,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識……”
俞曉有些慍怒,這孫繼超分明就是暗指程燃抄襲,而且說得非常隱晦,他不直接指出,以免顯得他小肚雞腸,點到即止,但卻完全表明懷疑的方向。
很多人一聽反應過來,對啊,這詩可不一定是程燃自己作的啊,沒準就是從哪個旮旯裡謄出來的,他們閱讀量不夠,
沒見過,但在張琳面前可就不然了。他們雖然對張琳畏懼,但是知道柳英這個母親,可是實打實有本事的人,本身還是省作協的會員,時不時也有一些詩集出版,雖然印數少,但名頭還是有的。程燃的詩拿到她面前,可就真的要原形畢露了。 誰知道張琳這個時候只顧著看詩去了,語氣敷衍,“什麽專家,我隻能算是愛好者……”她這方面很謙虛,但越謙虛,其實本事越藏而不露。
“沒見過,此前沒見過……”她搖了搖頭,“難道是新晉的詩人?”她看向俞曉和柳英等人,“反正這肯定不是你們這些小孩們能作出來的。”
“這首詩,讓我想起當年啊……當年讀書時的寒窗,然後工作後不得不走出的故鄉……那些時候,生了你,我一個人在外地工作,你跟著你爸,現在想想,那些年真的還是不容易……”張琳一邊看,一邊道,“‘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這歲月的酒,真是不好喝,卻也最能讓人痛飲,最是讓人迷醉。”
眾人看著張琳,完全一副不認識的樣子,這戴著厚厚眼鏡,以前板著臉嚴肅無比的“惡張阿姨”,今天竟然因為程燃這首詩攪動了心懷?她那雙厚瓶底鏡片裡面的小眼睛裡,有光芒閃動。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敬得好啊,走的路多了,見得風雨多了,看過的人事也多了,漸漸便知道有的人有的事是一眨眼就會消逝的,就像是你媽的老同學,還那麽年輕,結果去年就得病死了,在她的病床上,說起當年我們當知青的歲月,那是無憂無慮的時光,媽媽卻看她何嘗不是對這個世界懷著最深刻的眷戀,她最後痛哭起來,那是何等的無奈,該敬那時的自由,而更該敬畏死亡和別離!作者將這些都寫進短短的詩句中,但凝練的,卻是人生轉瞬即逝的無奈和悲涼……”
“如果隻是到此為止,隻是說明詩人閱歷上的豐富和對人生的感悟,到也沒什麽出奇的,關鍵是後面的轉折,顯出他心境上面的堅不可摧,面對這滾滾紅塵,“歲月變遷何必不悔,塵世喧囂怎能無愧?”,是拷問,是經歷了之前敬朝陽敬月光,敬故鄉敬遠方,敬明天敬過往,敬自由敬死亡,近乎於對一生的總結之後的一個上升到終極問題的拷問。如何面對這歲月變遷,塵世喧囂,八苦人生的一個質詢……”
張琳深吸一口氣,道,“而破題點,就是本詩那最後的一段話――”
“在疾風駭浪的生活波瀾,和粉身碎骨般的苦難磨礪面前――生死,無畏!”
“無所畏懼。這不正該是對待人生的態度嗎,可有多少人又能做到呢?恐怕沒有多世輪回般的修行,不敢輕開此口的。所以詩人很大氣。”
眾人呆愣愣的聽著張琳抒發胸臆,作為省作協會員,市教研組小學辦主任,張琳的文人氣質,還是具備的,對這首詩的解讀,讓他們有完全上了一堂語文課的觀感,吧啦吧啦對某個歷史風流人物一通洋洋灑灑激蕩。
如果程燃剛才沒走,全程聽了張琳的話,恐怕會被嚇一個趔趄,隻是根據這首詩,就完全的分析出了當時程燃寫詩時候的心境,甚至連他重生的那份情緒都捕捉到了。簡直就差直指他重生者的身份了。
其實所謂書香門第,很大程度上都是父母這樣的耳濡目染熏陶的結果,柳英家,也算是半個書香門第吧。
“當然,我的解讀,不一定對,權給大家做參考。”張琳一笑,環顧此時的眾人,目光溫和的落在了薑紅芍的身上。
這首詩不太像一個普通中學生能做出來的,但要說完全不可能,也不對,總有一些天才和妖孽的存在,薑紅芍可能是,她可能做得出來,但張琳見過她的字,那是一種鳳秀之體。這篇詩作書法的筆鋒,凝練,老道,胸隱溝壑……這極有可能,是薑紅芍從家裡帶出來的,嗯,倒是很符合那位的身份。
柳英的父親柳軍這個時候已經收拾完東西走進了客廳,看到自己詩人老婆也為詩作動容,湊一嘴道,“噢,那這首詩到底是誰寫的嘛……寫的這麽好,連你們張阿姨都生出感觸了,他平時在家裡可是絕對強勢的鐵人噢!”
柳軍以為自己這番話會逗樂大家,但看到這一大群孩子沒一個人發笑,神情極為古怪。
片刻後,他才聽到自己女兒開口。
“俞曉說……這是程燃昨天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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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英家的聚會就這麽結束了,大家各自離開,隻是對於那首詩的出現,還是能成為所有人心頭上的一個結的。有平時熟悉程燃的人,譬如姚貝貝,承認這首詩的確是好,但絕對是程燃抄的!不知道抄哪個人的!總之就是抄的。
而也有孫繼超那邊的運動少年周斌最後生硬的吐出一句,“我覺得吧,這個程燃才多大,就張口閉口自由啊,死亡的……這首詩不好!莫名其妙!”雖然這話有些糙,但也有人是認同的,那首詩,如果是一個中年人所作,那就合情合理,或許還稱得上詩人。但放在程燃身上,哪有什麽信服力!
“看程燃平時的成績,他有這份能力,語文才考那點分?豁鬼噢(騙人)!”這是姚貝貝的篤定。
大家心事重重的從柳英家星散,回到自己的居所之中。
孫繼超三人回家的時候一路都沒有誰說話,隻是半途,孫繼超突然對一棵樹踹了一腳。
柳英給回到家的楊夏打了個電話,“姚貝貝還說你謄抄孫繼超那篇詩……這首,其實比孫繼超的好太多了……程燃半途就走了,我和姚貝貝今天,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和柳英通完電話,楊夏從房間抽屜裡打開自己的粉紅色筆記本,將封頁展開,旋開鋼筆帽,憑著先前的記憶,埋首在筆記本上書寫。末了看著自己的成果,合上了筆記本,看到桌子靠牆的位置擺著的一個音樂盒,音樂盒是去年她生日時程燃送的禮物,當時在一眾禮物中最不起眼,她也就隨手丟在了桌子上,她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又趕忙縮手,原來好久沒碰過了,上面有一層灰。
她注視這件去年的禮物,若有所思。
在政府內院那棟有小紅門的獨棟之中,薑紅芍進了玄關,脫下了鞋子,將從柳英家帶來的書連同鑰匙串一並擱在桌上,沙發上已經坐著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雙眼皮下的眼睛抬起來,很有特色的下彎出笑意,道,“紅芍,回來啦……餓不餓啊,爸爸給你煮麵。我炒了肉臊子,香!”
“要長胖啊,不吃。”薑紅芍乾脆利落。
“嗨,長胖算什麽,女孩子有點肉好看……哎,你這麽敷衍的笑容怎麽回事。”
“今天,聚會好玩嗎?”
“還行吧。”
“噢,那有什麽特別的嗎?”
從冰箱裡取出一個梨子削的薑紅芍回過頭來,想了想,道,“沒有。”
“哦。”中年男人不再繼續問了,繼續低頭看手裡的一份文件,“過一會你姑姑要打電話過來找你。”
“大姑,二姑,還是小姑?”
中年男子沒聲好氣,“當然是最喜歡和你聊天的小姑!”
啃過梨子洗過澡,和自己的姑姑通過越洋電話,穿著睡衣的薑紅芍披著一頭黑發,坐到床邊,繼續翻看一本大部頭《榮光和夢想》,窗外正好有月光映照而下,沐浴其身,月色媚肌骨,墨意冷精魄。
看累了休息之余,她雙目從書頁上跳脫開來,看向明月。
原本她以為今天也隻是正常曲水流觴的社交,在她現時期整個按部就班的生活中,一如既往的古井不波,然而,還是如同鏡湖上的一粒投石,激起一小枚波瀾。
想起什麽,她微笑起來,“生死無畏……偷枇杷的……沒見你當時無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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