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巨俠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師兄解郭,嗯,據說他的真名不叫解郭,顛倒過來,叫郭解。
師兄立於善惡之間。
聖人廟一戰,一念可成佛,又一念成魔,最後的劍更是介於半魔半佛之間,雖然最終死於李汝魚的劍下,但墨巨俠不怨恨李汝魚。
這無關生死。
師兄不死,師父王五一家人都會死,甚至自己也會死在開封。
所以到底,師兄還是死於善。
墨巨俠心中無怨無恨,只是疑惑,關於對錯。
師兄的劍,是惡,但師兄的心,是善。
對還是錯?
墨巨俠想知道。
但他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忘記這些事情,再也不要去追究,否則當自己真正明白這個道理時,也許墨巨俠就不是墨巨俠了。
但墨巨俠也清楚一件事。
這道理很可能是一種大道,一種大涼天下不曾有過的大道。
墨巨俠願以身殉道。
人活著,總得有存在的意義。
所以這些日子,他一直在苦苦思索。
究竟何為善惡,何謂對錯。
直到從穎昌府得知秦玉京死於刺客劍下,西軍和禁軍之間將有無數士卒因此而活命當然,只是可能,秦玉京死了,還會有其他名將補缺。
秦玉京一人之死,能活更多人。
墨巨俠仿佛從這件事上隱然抓住了一絲靈犀,也許善與惡,其實就是大與小的區別?
那麽……
什麽是大?
眾生就是大嗎?
什麽是小?
個別人就是小?
當大和小出現不可統一的矛盾時,比如當今天下,真可以為了更多士卒活下來而刺殺那些名將?
那些士卒不該死。
可那些名將呢,該死嗎?
墨巨俠還想不明白。
側,看著迎著夕陽走上瀾山之巔的臉色蠟黃的漢子,看了一眼他腰間佩劍,墨巨俠默然無語,不知道這人是誰。
徐弱從昌州連夜趕來。
奉墨家巨子姬月之命,查證墨巨俠是否就是墨家矩子祖師,畢竟大涼天下姓墨的太少,而且先前線報,墨巨俠曾在摘星山莊出手。
懷中有一輪太陽。
徐弱和姬月都極度懷疑,這懷中太陽,很可能是墨家機關術。
同時,徐弱也為自己解惑。
他覺得,墨家之兼愛非攻,似乎並不是姬月所行之事。
甚至懷疑,姬月根本就不是墨家巨子。
所以他賭一把。
如果墨巨俠是矩子,則矩子出,大涼天下的墨家,不會入歧途。
如果不是,自己大不了一死。
何惜?
在此之前,大涼的墨家為尋矩子祖師,已經死了不少人。
徐弱走到墨巨俠身前三米處。
彎腰,行禮。
墨巨俠沒有起身,亦沒有還禮,只是直直的看著徐弱,旋即望向徐弱登山來的方向,微微蹙眉,將背上的包裹拿到懷裡。
徐弱行禮之後,一臉恭謹,“弟子姓徐,名弱,大涼宜州人氏。”
墨巨俠唔了一聲,“何事?”
徐弱挺胸,按劍,站得筆直:“弟子是一位異人,師從墨家巨子孟勝,死於陽城。”
天穹之上,悶雷滾滾。
一道赤白驚雷落下。
徐弱哈哈大笑而拔劍,“今日迎驚雷,但問先生一事。”
劍出鞘,光寒瀾山巔。
劍光逆流而上。
劈啪一聲,電光迸濺,赤白驚雷被劍尖所引,唰的一聲劈落在徐弱身畔,濺起一片塵埃。
徐弱按劍,等待第二道赤白驚雷的同時,說道:“請問先生,何謂非攻。”
墨巨俠眼睛一亮。
天穹之上的滾滾雷雲,
倏然轉為血紅,隨著徐弱那一句何謂非攻之後,再次落下一道驚雷,不是赤白,而是血紅驚雷。直接越過了青紫驚雷。
徐弱的話,顯然已經觸及到這片天下天道的底線。
但徐弱依然無懼,再次揮劍。
轟!
一聲爆響。
血紅色的驚雷湮滅。
這一次徐弱沒有能力再將驚雷引開,只能硬撼,劍道很高,但並不足以登劍道山巔的他,面對血紅驚雷,依然有些吃力。
驚雷湮滅之後,徐弱渾身繚繞著電光。
手中長劍起了無數皸裂。
本是蠟黃的臉,變得異常潮紅,唇角更是沁出汩汩鮮血,卻吐血大笑:“敢問先生,何謂兼愛。”
墨巨俠如遭雷擊。
眼中神色驟然閃過精光,旋即又有些茫然的喃語:“非攻?兼愛?”
天穹之上,悶雷怒號,血紅色的雷雲翻騰,將整個穎昌府籠罩,刹那之間,天地之間陷入一種可怕的血色之下。
又幾個呼吸間,雷雲變幻,如晚霞般化作七彩。
七彩雷雲排萬裡。
一道閃電落下沒有顏色的驚雷。
無色驚雷!
建康時,阿牧和鍾鉉曾引驚雷,一者引下七彩驚雷,一者引下無色驚雷,都被李汝魚所接之後而斷,若非李汝魚,阿牧和鍾鉉亦難撼此等驚雷。
此刻卻落無色驚雷。
徐弱視死如歸,手按劍,望墨巨俠。
墨巨俠眼神漸漸明亮。
然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無色驚雷就已落在徐弱上空。
徐弱只能出劍。
他在賭,向大涼這片天下的天道而賭:如果墨巨俠不是墨家矩子祖師,那麽自己能接一道,卻不能接第二道,那時候的自己必死無疑。
如果是矩子祖師……
那麽自己就賭贏了。
徐弱舉劍,劍尖向天。
嗡!
一聲綿綿長響,從瀾山之巔蔓延,旋即似乎響徹在了整個穎昌府。
徐弱悶哼一聲。
幾乎只是刹那之間,徐弱全身顫抖如篩糠,甚至開始流血。
先是五官七竅,血流如注。
繼而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沁血。
徐弱成了血人。
然而那道無色驚雷並沒有消失,依然在一寸寸向下壓,壓得徐弱一寸寸陷入地裡。
徐弱看墨巨俠。
墨巨俠也在看著獨自抗拒驚雷的徐弱,眼神越明亮。
如星辰。
卻依然沒說一個字。
徐弱長歎了口氣,用盡全力,將那道無色驚雷摧毀後,握劍的手已經不穩,趁著第二道無色驚雷還沒有落下,這位墨家子弟慘然大笑:“弟子之恩師曾說矩子祖師之論:非攻者,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眾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是以天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也。”
墨巨俠聞言,渾身顫了一顫。
徐弱雙目之中僅血淚,已看不見。
但不需要看。
他只是繼續豪邁大笑,說道:“兼愛,天下之間,大小想兼互愛而仁也,不以大為強,不以小為弱,眾生皆平等。”
墨巨俠看著渾身浴血的徐弱,微微歎了口氣,旋即長身而起。
點頭。
徐弱依然沒有看見。
他只看見了死亡。
無色驚雷之後,隨著他說出墨巨矩子祖師的主張學說,這片天下的天道,終於徹底被引燃,天穹之上,沒有落下驚雷。
只是飄下了一片七彩雷雲。
很快。
與其說是從天穹上飄來的七彩雷雲,不如說這一片七彩雷雲是在徐弱身畔驟然出現。
雷雲籠罩著徐弱。
如一個囚籠。
囚籠之中,閃耀著成百上千的無色驚雷。
僅僅一個呼吸之間,徐弱一頭長化為灰燼,持劍的手更是只剩下白骨,而且還在蔓延徐弱的肉身在七彩雷雲形成的囚籠裡,在成百上前的無色驚雷下,迅消融。
最多十息。
徐弱就會在這片雷雲囚籠裡,化作一堆白骨。
徐弱已看不見墨巨俠。
他的眼前,只有無盡的無色驚雷,那片七彩雷雲的囚籠,徹底斷絕了他看向外面的視線,也斷絕了他的感官。
他看不見聽不見,只能無奈等死。
然徐弱無懼。
但也只能放棄掙扎,只剩白骨的右手松開,長劍落地後便化作碎片。
如此,那便死吧。
可惜,依然不能見矩子。
看不見也聽不見的徐弱,眼前忽然爆出一道絢麗的紅光,宛若有一輪太陽在眼前炸裂。
不。
是一千輪太陽!
身畔形成囚籠的七彩雷雲,如那大雪遇著夏日,幾乎只有一個呼吸間,便已消融不見,再無絲毫天道之威。
旋即,耳畔傳來墨巨俠的聲音,溫潤醇正,“我不知孟勝是誰,但他教出了個好弟子。”
徐弱心中升騰起希望。
墨巨俠出手幫自己,難道他……
下一刻,徐弱笑了。
因為那個懷中已經沒有包裹的少年墨巨俠,此刻渾身綻放著肉眼可見的墨色毫光,洋溢著難以言行的聖人之氣,抬起頭看了看天,望著天穹之上的排空萬裡的七彩雷雲,輕輕說了一個詞:“非攻。”
這是很簡單的一個詞。
然如敕令。
整個天地之間,都在響蕩著墨巨俠的聲音。
黃鍾大呂!
夕陽最後的光線驟然穿過七彩雷雲,射在瀾山之巔,旋即無數陽光穿透七彩雷雲天穹之上的萬裡雷雲,就這麽消弭無形。
墨巨俠負手,不看天,而是望向瀾山之外的廣闊平野,繼續言說。
“兼愛。”
“尚賢。”
“尚同。”
“天志。”
“明鬼。”
“非命。”
聲聲如黃鍾大呂,滾滾萬裡,天下無人不聞。
聖人出世!
天穹之上,再生七彩雲,排空萬裡,皆為祥雲。
墨巨俠站在那裡,眸子平和,閃耀著睿智,神態恬淡,卻又透出不沾塵埃的聖人青氣,如一座偉岸高山,矗立在天地之間,成了今日這片天下唯一的存在。
瀾山之巔,彌漫著異象。
隨風飄揚。
遠空傳來脆鳴。
無數本以歸巢的飛鳥越空而來,不過片刻功夫,便有成千上萬的飛鳥於低空盤旋,五彩繽紛,展翅翱翔於瀾山之巔,形成一道巨大的鳥群渦流。
然而寂靜無聲。
百鳥無數,旋繞瀾山之巔,久久不去,蔚為壯觀。
瀾山周圍百裡內,無數走獸伏地,不敢出一聲。
飛鳥來朝,百獸伏地。
此乃聖人之姿。
徐弱站在墨巨俠身後,怔怔無語。
已是淚流滿面。
在他登山而來的方向上,兩位黑衣劍客呆滯在大樹陰影下,忍不住跪了下去。
山下,摘星山莊裡,吃過晚膳後和夫人在池塘畔散步的王五,先是看見天穹雷雲,又見驚雷,旋即瀾山之巔炸裂出一千輪太陽般熾烈的紅光。
心中便有所猜測。
下一刻,便聽見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排空萬裡滾滾而去。
王五亦是大笑。
旋即彎腰,對著山巔行禮,“王五見過墨聖人。”
王五身後的池塘裡,水波不漾。
池面,上千遊魚齊浮水面,整齊而規律的朝拜瀾山之巔,魚頭出水面,魚尾並排而輕輕搖曳,壯觀至極。
穎昌府北鎮撫司那個衙門外,千戶趙庸和緊急趕來的知府杜源並肩而立,望著霞光之下的瀾山之巔,看著久久不去的百鳥,杜源扯了扯嘴角:“北鎮撫司不管管?”
趙庸翻了個白眼,“我還想活著。”
先是引驚雷,繼而引天地異象,這樣的事情趙庸還是第一次看見。
如此聖人之姿的異人,別說我區區一個麾下也就這麽幾十個緹騎的北鎮撫司千戶,就是坐擁天下的女帝也不願意招惹啊。
曠野之間有一堆篝火,披著鬥篷遮掩了面目的姬月和另外一人盤膝而坐。
劍皆擱於腿上。
忽有風來,吹動篝火搖曳。
旋即,天穹之上有悶雷滾滾,姬月仔細辨聽,然後猛然站了起來,又無力的坐了下去,苦笑著喃語了一句:“墨巨俠真是他啊。”
那人醒了。
而且成為了這方天地的聖人。
難道真要將自己辛辛苦路歸攏起來的墨家勢力盡數交還給他,只為了那狗屁的非攻兼愛?
當然不甘心!
不過,這正是自己的計劃之一。
自己需要這位墨家矩子聖人的出現,需要他的威望,這大涼這個盛世之尾上,讓墨家茁壯成長,最後成為可以左右天下的勢力。
現在唯一的擔心,是當自己的計劃成功後,能否殺掉這位聖人。
這位聖人死了,自己依然是墨家巨子。
姬月沉默了許久,看著身旁那個一直不做聲的劍客,忽然長籲了口氣,不再是不辨雌雄的聲音,而是很好聽的女聲,問那名劍客:“能殺聖人罷。”
劍客不做聲。
膝上的長劍,卻猛然顫抖,幾欲跳出劍鞘,出劍吟陣陣。
姬月笑了。
“那就好。”
聖人又如何,這片天下武道節節拔高,這柄劍的武道,早已高到一個不可想象的地步,墨家矩子祖師,雖然也是劍客,而且是很高的劍客。
但今日成聖,卻不是以劍成聖。
僅算儒聖。
而身旁這柄劍,卻已是劍聖!
劍聖殺儒聖。
很難。
但並不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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