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和弩槍一潑接一潑,三潑而下,鋪天蓋地,將李汝魚籠罩了個嚴嚴實實,前後左右的退路都已斷絕,無論怎樣,都要承受弩箭和弩槍的洗禮。
弩箭之威,遠勝弓箭。
若是一支或數支弩箭,尚且可擋,但數十上百的弩箭潑灑,哪怕是趙驪那等猛將,也有可能被射成一隻刺蝟。
何況李汝魚並不以力氣見長。
更何況,還有三波弩槍,一波十二根手筆大小的弩槍,哪怕是戰馬也能貫穿。
李汝魚避無可避,唯有硬撼。
然後死。
陳煬笑了起來,今日計劃萬無一失,傾盡所有的家底,用光所有的弩箭和弩槍,陳煬一點也不心痛,畢竟殺的人可是李汝魚。
而殺李汝魚有這些弩箭和弩槍足矣,最難的是胭脂柳不好解決,畢竟也是懸名三十三劍客圖的高手。
但無論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梆梆聲不斷。
嗡嗡嗡嗡……
數百弩箭和三十六根弩槍不可能全部射在李汝魚身上,一時間神仙坡周圍絡繹不絕的響起弩箭和弩槍射到地面後的輕顫聲。
陳煬猛然蹙眉,盯著坡頂。
數百弩箭和弩槍插向一個地方,如一朵花盛開,頗為壯觀。
但沒有李汝魚。
李汝魚就這麽憑空消失不見了!
這怎麽可能?
陳煬有些不可置信,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怎麽可能憑空消失?
然而事實的真相卻是如此,密集弩箭和弩槍之中,只剩下那具遭受無妄之災的女屍,別說李汝魚的屍首,連片衣角都看不見。
陳煬揮了揮手,持手弩和掌控床弩的人皆刀出鞘,那位先前作女裝的懸名三十三劍客圖的削瘦漢子立即上前,按劍奔往坡頂。
隻奔出一半,便曳然而止。
坡頂,插在地上的弩箭和弩槍倏然爆開,宛若天女散花,旋即一少年橫空出世,站在坡頂按劍,側首看了一眼腳後的深坑,暗道一聲僥幸。
從坑底又跳出一名佩刀漢子,不高,矮壯至極,滿臉虯須甚是豪爽。
那個深坑是一個凹字形,居中一塊厚木板,上面鋪蓋了泥草,兩邊則是地道,恰好供兩人躲避,縱然弩槍可貫戰馬,也難以刺破堅硬地面射中地道裡的人。
李汝魚對那矮壯漢子拱手,“大恩不言謝。”
矮壯漢子哈哈大笑,“若是要謝,也別謝我,謝陛下罷。”
李汝魚愕然,“你是臨安陛下的人?”
矮壯漢子點頭,旋即認真的行禮,“趙四房,鐮房鐮子王英,見過李百戶!”
王英旋即又笑道:“亦是胭脂柳門客。”
李汝魚恍然大悟,“你潛伏在襄陽,就是為了對付胭脂柳和陳煬?”
王英搖頭,“只有陳煬。”
李汝魚默然不語,轉身看著奔到一半的削瘦漢子,以及坡底那數百魚龍會好手,歎了口氣,“有多少鐮子在襄陽?”
王英想了想,“三人,不過此刻神仙坡,只有我一人。”
李汝魚按劍無奈,“準備死戰罷。”
王英豪邁拔刀,大笑,“為陛下之千秋大業,為大涼之百姓安康,為襄陽的平鄉安定,我王英死又何懼,但戰便是。”
李汝魚甚為動容。
王英只是鐮房一鐮子,卻讓人有種錯覺。
這就是大涼的脊梁!
按劍目睹蠢蠢欲動的魚龍會,沉思半刻,說道:“能否拖住其他人片刻,我試試能不能以雷霆萬鈞之勢先殺了陳煬。”
王英搖頭,“難。”
又道:“佩劍的削瘦漢子懸名三十三劍客圖第十九,在襄陽化名田三,其真名應該叫田柏光,本是采花賊,作惡多端,被他禍害的良家女子怕不得有數十人,官府一直難以將其緝拿在案,永安十一年的光州滅門案,田柏光覬覦一富賈人家新婚小娘子,半夜潛入新婚洞房,先是迷倒了新郎,繼而強奸了新娘,又被丫鬟發現不對勁大呼之時,田柏光惱羞成怒,竟先殺了那對新人後,血洗了府邸共十九人,最後隱姓埋名來到襄陽,因其劍道極高,一直沒有動他。”
李汝魚握劍的手上青筋暴突。
王英繼續說道:“那個持重劍面目紅潤的朱袍老人,化名楊亢,其真名叫楊迪,也是個惡貫滿盈之輩,曾是關中李家……嗯,就是你家夫子那相好的李婉約所在的那個李家的門客,性喜,又嗜血腥,兩年前在李家禍害了一位庶出弟子,李家欲要將其捉拿歸案,反而被他殺了十數個護院家丁,若非李家底蘊深厚,只怕關中李家會被他殺得徹底凋零,後來楊迪落草為寇,被官府剿滅之後流落到襄陽。”
李汝魚雙眸眯起,“皆是該死之人。”
王英點頭,“魚龍會該死之人其實並不多,平日裡魚肉鄉鄰,但真正手上沾染血腥的,也就那麽十幾個人而已,而這十幾個,其實大多是陳煬招徠的亡命之徒,真正襄陽老卒後人在魚龍會的,雖然作惡,但並不殺人,也無奸淫惡行。”
王英說的比較委婉,其實按照大涼律法,魚龍會數百人,能活命的絕對不超過一百五十人,光走私軍械這一項罪名,就足以殺掉一大批了。
李汝魚聞言,歎了句還有救啊。
王英苦笑,“先自救罷。”
佩劍的田柏光等到持重劍的楊迪一起上前後,兩人一左一右並肩殺向李汝魚和王英。
其後,是數百米魚龍會人洶湧而上。
就算那名死士殺不了李汝魚和王英,這數百人堆也能堆死敵人。
陳煬心中卻有些不安,那個矮壯漢子似乎是胭脂柳府邸上的門客,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裡救了李汝魚一命,胭脂柳究竟打的什麽算盤。
而且弩箭和弩槍沒能殺李汝魚,那麽接下來就算殺了李汝魚,魚龍會也要受到重創,勢力大減的情況下,還能對付胭脂柳?
畢竟胭脂柳也是懸名三十三劍客圖的人。
想到此處,陳煬看也不看身後那位老書生,漠然問道:“都安排好了?”
老書生眯縫起眼,很輕快的聲音:“所有的事情都已準備妥當。”
陳煬點點頭,“殺了李汝魚後,若不能殺胭脂柳搶到那個女人,亦無不可,直接去蜀中便是,有李汝魚的人頭作為敲門磚,趙長衣應不會對我太差。”
而自己只需要一塊敲門磚。
多一個舊王妃蘇蘇,只不過是讓自己在蜀中的起點更高而已。
老書生點頭,“是啊,不會太差。”
噗嗤!
沉悶而清脆的聲音中,是一片血花被尖刃帶出體內,透體而出的尖刃上,鮮血如線滴落,滴滴答答落在陳煬面前。
但是你沒有起點了,只有終點。
你的起點在襄陽,或者說你的起點並不是這片天下,但你的終點必須在襄陽。
陳煬看著胸腹前那截尖刀,一臉不可置信,緩緩回首看著老書生,不甘心的問道:“為什麽?”
老書生松手,退後了幾步,“老朽真的只是大涼天下一個屢第不中的老學究而已,老朽沒有什麽遠大夢想,只是想著家裡那個略有天賦的孫兒能光耀門楣,科舉中第,就這麽簡單。”
陳煬捂住胸口,卻哪裡能止血,怒瞪雙眼,“做你的春秋大夢,這些年你跟著我幹了多少事,你心裡沒點數嗎,官府怎麽會不清算你!”
老書生搖頭,“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今天胭脂柳的門客會出現在神仙坡,為什麽直到此刻,去殺胭脂柳搶王妃蘇蘇的高手還沒消息傳回來?”
陳煬的心沉到了海底。
老書生又退了幾步,確信陳煬不能傷害他後,這才繼續說道:“老爺子之死,你以為天衣無縫,但老朽在陳府十數年,又怎麽可能一事無知,早在老爺子死的那天,官府就已經知道確卻消息,沒錯,消息正是老朽傳給崔笙崔知府的!”
陳煬睚眥目裂,“你個吃裡扒外的老東西,我殺了你!”
踉蹌著撲了幾步,卻身體不支撲倒在地。
老書生嚇了一跳,慌不迭又跑開了幾米,這才驚魂未定的道:“官府早就想動我們魚龍會,一旦老子死了,咱們都得被官府清算,只不過他們在等一個最佳的時機,而我們終究只是一群烏合之眾,沒有了老爺子,況且又將大戰,等天下平定誰還記得襄陽老卒,老朽不願意跟著魚龍會殉葬,更不願意家裡那個孫兒遭受牽連,所以……今日殺了你,崔笙答應以此功老折算我過往罪孽之余,並讓老朽的孫兒去臨安太學求學。”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樣的選擇,對於讀過書的老學究來說,根本不需要考慮。
陳煬抬起頭,“崔笙?!”
老書生搖頭,“你真以為崔笙是吃素的,他畢竟是清河崔氏出身,況且還有女帝的布局,你真以為胭脂柳是從臨安逃回來的?”
老書生憐憫的看了一眼陳煬,“胭脂柳,亦是女帝的人!”
這樣布局下,魚龍會能僥幸?
老書生很確信,就算老爺子在世,只要陳煬選擇了對李汝魚和舊王妃蘇蘇下手,那麽神仙也救不了魚龍會和陳煬。
自己若是不選擇背叛陳煬,也得跟著死。
陳煬痛苦的呻吟了一聲,“關於胭脂柳的事情,你一直在騙我?”
老書生笑了,“確實,其實早在崔笙赴任襄陽之前,就有官府的人和我接觸過,不是南北鎮撫司,而是一個隱秘組織,或許你應該聽過罷,鐮房。”
陳煬沉默。
老書生繼續道:“你知道胭脂柳為何要去臨安殺那些北鎮撫司官員?因為胭脂柳就是江陵府‘大涼青花’的得意門生,因窩藏異人常遇春被北鎮撫司朱七所殺,所以胭脂柳挾恨去臨安快意恩仇,只不過沒能找到朱七,於是殺北鎮撫司眾多官員泄憤,但最終被圍剿。”
陳煬歎了口氣,無比絕望。
想必女帝留了胭脂柳一命,讓他來襄陽作為一枚棋子對付自己,可恨的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裡,若是早知曉這些事,哪會等到老爺子死後才準備去蜀中,早離開大涼去北蠻了。
老書生忽然歎了口氣,“其實,老朽覺得你之才華,用錯了地方,若是當初不選擇組建魚龍會,而是前往鎮北軍,也許今日已是不輸虞棄文之流的蓋世儒將。”
陳煬的眸子漸漸失去神采,不再看向老書生,用盡最後的力氣坐起來,看向神仙坡,哪怕是死,也要看著李汝魚死在自己前面。
老書生喟歎了一句:“你曾經說過一句話,後來在老爺子仙逝時,你又說過一次,你說,大涼早已不是當年大涼,也沒有了犯大涼者,雖遠必誅的底氣。”
“你說這句話時,天穹之上悶雷滾滾,最終沒有落下驚雷,不過我猜想,你也許是個異人,那句話老朽不才,也能再續一次,原話大抵應是:明犯我大涼者,雖遠必誅!”
老書生終究是個讀書人。
陳煬聽到這一句發自自己靈魂的話時,愣了一下,旋即用盡最後的力氣淒涼苦笑:“錯了,不是大涼,是大漢,不過無所謂了。”
自己想和世界談談,一直就想。
想和大漢談談。
我陳湯才華昭彰,被舉薦入仕,在等待官職之時,連守孝都不曾去,如此犧牲隻為心中一句話,後出使西域,先斬後奏出兵,先是平定康居之亂,其後更是大破郅支單於。
其功之大,不輸衛青霍去病多少。
然而大漢如何待我?
想和大涼談談。
我陳湯就算是異人,但也是襄陽老卒之後,我本欲將心向明月,欲要讓當年那句話,易而為“明犯我大涼者,雖遠必誅”。
北蠻,亦不過是蠻夷。
只要大涼挾盛世國力,有我陳湯之流為將,何愁不滅北蠻,又怎麽可能讓建炎南渡的恥辱永遠銘刻在大涼的臉上。
奈何大涼朝廷不容襄陽老卒之後。
既然如此, 我陳湯為何不能選擇趙長衣,輔佐蜀中平定天下統一大涼,之後再以雄師百萬揮師北上,踏平草原,建立萬世之功業。
我陳湯,可以做大涼的衛青、霍去病!
然而……
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大漢不容我陳湯,大涼亦不容陳湯。
徒呼奈何?
陳煬無奈的歎氣,看了一眼神仙坡頂上那兩道衝天而起的血色光柱,無奈的苦笑,心中恨意曠世,隻覺這大涼之行,好生沒有意思。
李汝魚依然不可殺,哪怕兩名懸名三十三劍客圖的高手,亦殺不了女帝之劍。
而我卻死了,真正的死。
依然淒涼。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