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州,當今天下在嶽平川死後,於兵道之上最負盛名的狄相公站在城樓上,眺望著廣闊北方,身後只有一位官員。
卻是因為和張正梁、謝長衿不合,年前才從渝州調到壽州任職的眉山蘇寒樓。
蘇寒樓身材修長,穿著一聲得體的官服,哪怕是站在天下第一美男子狄相公身畔,也並不遜色多少,盡顯了讀書人意氣。
毫無被朝廷遷官的挫敗感。
永貞二年冬在渝州出仕,蘇寒樓和張正梁、謝長衿因政念不同,大吵了一架鬧得不歡而散,其後安美芹上報臨安後,吏部那邊很快傳來調令。
蘇寒樓赴壽州任職,擢升為壽州通判。
這是個極大的升遷。
但仔細看去,卻是朝廷在張正梁、謝長衿和蘇寒樓三人之間,選擇了委屈蘇寒樓,畢竟他被調走,這個升遷倒更像是個安慰。
而且那之後,張正梁、謝長衿都升職了。
其實最重要的矛盾,還是蘇寒樓和張正梁,謝長衿的政念本是中庸兩者之間,原想調停周旋,卻不料同時引起二人的怒火。
謝長衿頓時不幹了。
拂袖起身,引古論今當面將兩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可張正梁也非庸才,旁征博引強勢反擊,蘇寒樓更不是無能之輩,明朝暗諷給以還擊。
三個大才,誰也贏不了。
最後拍案各回各家——只不過事後三人皆有所悟,彼此之間反而更生出一絲欽佩。
文人相輕。
但文人之間,亦最易生知己之感,不同的政念,我們可以吵架,私下裡我們還是可以喝酒作詩,但臨安朝廷不這麽想。
永貞十二年的三鼎甲,還是珍惜著好。
於是果斷將蘇寒樓調到壽州,將謝長衿調到盧升象駐防人榮州後方任職地方官,而張正梁則留在了渝州城任通判。
其實朝野之間大多有感覺,這三人將來很可能都會入主中樞成為一朝重臣,三人之間的現狀,亦可能會成為未來大涼朝堂的常態。
畢竟君王也要製衡。
不過蘇寒樓此刻想不到那麽遠,看著身畔的那個當年大涼雙重器之一,如今已是樞密院第一人的狄相公,忍不住問道:“不出兵?”
狄相公唔了一聲,沒有說當下局勢,反而說道:“自你來壽州後,一直忙於政事,你我之間也不曾有過安靜交談。”
蘇寒樓愣住,心中隱然有預感狄相公要說什麽。
果不其然,狄相公回看了看蘇寒樓,“我就想知道,眉山那個蘇才子,後來怎麽樣了,有沒有文章起朝堂,有沒有以文護天下?”
蘇寒樓愣了下,旋即有些黯然,“佛曰,不可說。”
狄相公一臉落寞,“是嗎?”
蘇寒樓看著狄相公難得露出的惓態,心中忍不住有些惻隱,終究還是多說了一句:“相公高德,猶惦身後事。”
狄相公搖頭歎氣,
“病態大廈不若大涼,我死之不惜,卻憾大廈將傾。”聰明人之間說話就是這麽簡單。
僅是這短短的幾句話,狄相公和蘇寒樓兩人,已經彼此明白身份,忽然間相視一笑,同聲而語:“大涼尚好,不覆前轍。”
狄相公這才回身看向北方,說出心中想法:“北蠻鐵騎南侵,王琨、趙愭終究要收攏鎮北軍心,不會放任北蠻不管,所以很大概率會放棄嶽單,轉而抗拒北蠻鐵騎。而嶽單那一方麽,一者背負著嶽家的嶽字,二者虞棄文之流也不會坐視北蠻肆虐燕雲十六州,所以嶽單不會趁火打劫。”
頓了下,“臨安那邊,想必此刻已經吵得不可開交。”
蘇寒樓猶豫了下,還是有些不解,“所以,狄相公你的意思?”
狄相公饒有趣味的回身盯著蘇寒樓,看了許久,看得蘇寒樓都有些尷尬了,這才相公才輕聲說道:“看來你確實隻適合政務而不適合軍事。”
不是每個文人都是虞棄文。
恐怕張正梁、謝長衿皆是如此,這三人啊,文墨治國尚可,軍伍定國力有不逮。
蘇寒樓有自知之明,並不反駁。
狄相公也不介意提攜一下晚輩,笑道:“我認為臨安那邊,吵不出結果,再以我對陛下的了解,最後很可能將這個攘夷還是安內的決定交到我手上。”
大涼沒了嶽平川,只剩下自己。
蘇寒樓是聰明人,他沒有繼續追問,該說的,狄相公一定會說。
狄相公果然輕聲說道:“臨安會選擇看我的意思,而我在壽州,卻在看蜀中。攘夷還是安內,其實都看蜀中趙長衣的意思,或者說,看那位黑衣文人的意思。”
蘇寒樓恍然大悟,說出了狄相公沒說出的話:“其實,最終還是看田順和盧升象的意思?”
狄相公點頭。
如果田順和安美芹繼續進攻蜀中,就說明這兩人有信心在不需要壽州扶搖軍坐鎮支援的情況下平定趙長衣。
那麽扶搖大軍自然可以沒有後慮的出兵,先破王琨、趙愭,再拒北蠻。
反之,扶搖軍就不敢動彈了。
而後者,就是趙長衣和黑衣文人的“意思”,此處意思,是指能力。
所以這天下大勢的走向,其實最終還是落在西線戰事。
蘇寒樓沉默了一陣,“那依我看來,沒有扶搖軍坐鎮支援,盧升象和田順兩人,應該無法順利平定蜀中,所以這一次的天下大勢走向,必然是攘夷。”
蜀中目前處於劣勢,但永遠不要小看蜀中那一撥人,李平陽、柴韶之流的才華,不輸盧升象、周江東,隨時都可能翻盤逆襲。
狄相公歎道,“正是如此。”
不過無論怎麽看,北蠻鐵騎的南下,對臨安都是利好。
蘇寒樓扶額,“還是文章來得直接。”
自己能看出一些,但絕對沒有狄相公這般看得如此透徹,對此蘇寒樓是服氣,旋即想到了什麽,問了一句:“相公可有銅面?”
狄相公愣了下,旋即哈哈大笑,“我面上亦無刺字。”
蘇寒樓也笑。
無刺字,無銅面,可狄相公依然是狄相公。
天下誰可輕之?
……
……
蜀中錦官城,王府後院的一座小院子,不甚富麗,甚至比不上城裡富賈的府邸,僅是一般大戶人家的院子裡,連青石板都鋪的不甚整齊,院子裡栽著各色凌亂花草,都是那個青衣唐詩的一時心血來潮。
先生看不見。
栽再多的花草,也只有青衣唐詩一個人欣賞。
誰能想到,這個小院子是蜀中最重要的一方天地,不顯山露水的小院子周圍,潛伏了數十位武道高手,經常有血腥在半夜裡飄起。
從無刺客能近得院子方圓百米。
但臨安從沒放棄過刺殺這座院子的主人。
院子的主人,真是那位黑衣文人,一位攪弄起天下風雲的不世英才,而這座院子,也常有蜀中之王趙長衣的身影。
此刻,趙長衣就在。
和黑衣文人對坐在樹蔭下,面前石桌上擺了棋盤意思意思,目盲的黑衣文人執黑子,反而殺得趙長衣丟盔棄甲,絲毫沒有相讓留面子的意思。
趙長衣索性棄子認輸。
輸給這位,不丟臉,天下能在棋道上和他一較高低的人,只怕只有臨安供職於大內的大國手,不過那些大國手如今倒也清閑。
女帝不喜棋,大國手們幾乎無待詔之事。
見趙長衣棄子認輸,青衣唐詩難得的笑了笑,為兩人添了茶,沒事又去折騰她的那些花花草草,最喜歡的胭脂花已經盛開。
紅豔豔一片,甚是美好。
黑衣文人終於說道:“你心不寧。”
趙長衣苦笑,“先生你知道的,北蠻鐵騎南侵,是我們蜀中的最好機會。”
黑衣文人搖頭,“不是。”
趙長衣訝然,“怎麽說?”
黑衣文人沉默半晌,並沒有說出來,他知道趙長衣其實早就看出來了,今日來此,不過是求一個心安而已。
趙長衣有些尷尬的苦笑,“我們就真的坐視不管?”
黑衣文人反問:“若是我們出手,全力反攻,逼得扶搖軍前來增援,若是王琨趙愭抵不住北蠻鐵騎,屆時,禁軍和西軍兩敗俱傷,更無法阻擋北蠻鐵騎,大涼會不會再次被侵吞半壁江山,甚至滅國?”
頓了下,“別忘了,還有大理一直在隔岸觀火。”
趙長衣沉默。
許久之後才道:“大理不足懼。”
黑衣文人搖頭,“你小看了大理國君段道隆,這些年勵精圖治,大理已不是當年的大理,況且你潛伏在大理的諜子應該傳回了消息,如今大理已有兵力十余萬,足以揮師侵入廣南西路。”
趙長衣歎了口氣,“妖孽真多。”
黑衣文人哂笑一聲,“其實亦是跳梁小醜,待得江山一定,草原北蠻,大理風光,都將在大涼疆土之內。”猶豫了下,“隨著戰事,天下已從盛世走向亂世,但亂世終將為一人所統。”
趙長衣意興闌珊的起身,“這人是誰?”
黑衣文人沉默了許久,才輕輕拿起棋子,放了一顆到棋盤上:“王琨,算一個。”
趙長衣頷。
黑衣文人又放上一顆:“趙愭算一個。”
趙長衣沒有異議。
黑衣文人拇指和食指一錯,手中那可棋子頓時一分為二,將之放到棋盤上,又拈了一顆完整的放上:“北蠻雄主,算一個半。”
這一點趙長衣更無法反駁,畢竟北蠻鐵騎若是抓著機會,數十萬大軍傾瀉南下,若大涼沒有再一個嶽精忠,只怕真的會被滅國。
黑衣文人最殘余的半顆放上:“大理段道隆,算半個。”
趙長衣哂笑一聲,“我以為他半個都算不上。”
黑衣文人也不反駁,繼續放上一顆:“你算一個。”
這一點趙長衣也不服,“難道不能算一個半,甚至兩個?”
對於趙長衣的自信,黑衣文人視若罔聞,最終拿起兩顆:“趙禎加上李汝魚,算兩個。”
趙長衣點點頭,“但是有一點,趙禎還小,等他長大有了君王之勢,這天下亂世早已終結,而且那時候的李汝魚,又會不會成為第二個王琨或者嶽平川?”
黑衣文人點頭,“確存在此種情況的可能,但李汝魚不會是第二個王琨或嶽平川,而是第二個王琨加嶽平川,這是趙室目前最擔心的未來局面。”
黑衣文人沒說的是,其實結合這幾年女帝對李汝魚的栽培,只怕等女帝去看世界之外的世界後,李汝魚甚至會取趙禎而代之。
畢竟李汝魚現在已經是天策軍統製,而他只是個十七歲的青年而已。
當然,也存在一種可能。
李汝魚也會去看世界之外的世界,那樣的話,天下交給趙禎再妥當不過。
趙長衣想起李汝魚,就覺得萬分頭疼,早知曉當年在扇面村就應該殺了他,也不至於出現他這個自己無法掌控的變數,旋即又不解問道,“那嶽單?”
黑衣文人搖頭,“自任紅嬋南下到了建康,嶽單已經沒了爭奪天下的底氣,這無關實力,而是嶽單的心境,就只能為王,而不能為帝。”
為帝者,豈會弱於人。
趙長衣無比讚同,“那女帝?”
黑衣文人起身,顯然不願意同趙長衣探討關於女帝的問題,青衣唐詩慌不迭過來攙扶先生,走向書房時,黑衣文人回,“可以命令李平陽等人按兵不動。”
趙長衣點頭,“倒是可以,但盧升象和田順……”
黑衣文人嗯了一聲,“盧升象要防止大理,田順不夠魄力,所以無論怎麽看,只要西軍不出動出兵,天策、太平兩支禁軍,也會按兵不動。”
直到北方鎮北軍和北蠻鐵騎的戰事落幕。
也存在變數。
如果鎮北軍被北蠻鐵騎摧枯拉朽大敗,那麽壽州的扶搖大軍就要頂上,昌州一帶的天策軍也很可能會跟進,蜀中隻留榮州、雅州一帶的太平軍掣肘。
而那一日,很可能在西軍也得北上直面北蠻鐵騎的兵鋒——民心、大勢,都將逼得蜀中西軍如此抉擇,而不是趁機南下侵吞大涼疆土。
畢竟,大涼天下豈能容忍北蠻肆虐。
最後,黑衣文人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你甘心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北蠻將軍蘇赫巴獸統率的十萬大軍很可能在雲州一帶全軍覆沒,而只要嶽單麾下的大風輕騎和虎牙鐵賁出現在雲州城一帶, 哪怕統率二十萬大軍的郭瞰拿下了觀漁城,有著絕對兵力優勢可以繼續揮師南下,北蠻也不敢南下。北蠻雄主只會讓他的大將軍郭瞰退兵。”
北蠻和大涼的戰事,能否打起來,其實只看一個人:嶽單。
而在黑衣文人看來,嶽單不負嶽字。
這戰,打不起來。
趙長衣看著黑衣文人走進書房,又看著青衣唐詩滿身心傾慕的給他讀書,心裡冷笑了一聲,女帝想要去看世界之外的世界。
那麽先生你呢?
圖什麽?
你所圖,我能承受?我願意你給你?
趙長衣嗤笑了一聲。
不過不管怎麽說,當下的局勢黑衣文人分析的沒錯,無奈負手歎氣出了院子,隻留下一句喟歎在花草之間飄蕩。
“西線無戰事啊……”
……
……
有個讀書人帶著行囊出了臨安城門,趙四房的劍房、鐮房、異房沒有派出一人保護,就這麽任由王竹書出了城門,形單影隻的獨身北上。
書生一人,青花儒衫大袖飄飄,欽差開封。
欲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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