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此刻很清醒,憤怒雖然決堤,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必殺郭解的一劍,沒有滔天劍氣。
但劍意驚豔。
充斥著必殺的意志,沸騰著憤怒火焰。
仿佛只是普通的一劍,卻是一道縱貫天地的劍意,縱然不如瀾山之巔的人間謫劍仙,但足以戰人間謫劍仙。
文墨書聖,殺神白起,盡在吾身。
這一劍必殺!
但迎劍的不是郭解,也不是妖道左慈,更不是和持丈八蛇矛大戰的英布,而是虎賁王越。
在李汝魚怒發衝冠之時,郭解就一臉淡然的對王越說道:“王將軍的心志,郭某深知,王琨挾天子以令諸侯坐擁北方,王將軍想要的他都能給你。”
頓了一下,笑道:“但我郭解想要的,不過是富貴一生,不要王權不要兵鋒,所以,我今日能做的事已做了,但王將軍你不拿出點誠意給王相公看麽?”
王越蹙眉,“你知道我?”
郭解搖頭,“我不知道。”看了一眼左慈,笑道:“他知道,王相公知道,就足夠了。”
王越歎了口氣。
只能拔劍!
自己作為虎賁將軍,劍道傍身,縱然成為異人之後,也隻想馳騁疆場,相公王琨說過,等這一次事了,自己便能領鎮北軍。
如今嶽單反了偽帝趙愭和王琨,真是用人之際,只要自己功成歸去,必然能成為軍鎮將軍,達成畢生之夙願。
男兒當馬革裹屍還!
王越從來不覺得南北大戰開封就必敗。
誠然,大涼盛世數十年,女帝經營十數年,如今又有嶽單坐燕州而內亂北方,怎麽看開封的勝算都極其渺茫。
但王琨從來不相信所謂的局勢分析。
江山刀劍殺出來的,是無數男兒沙場浴血拚出來的,不是一堆文人拿著一張江山社稷圖分析出來的。
王越最為佩服之人,不是孟德公,而是皇叔劉備,當年皇叔以何起家,區區彈丸之地而已,而又有誰曾想到皇叔能過以寸土之地,三分了天下?
只要能率千軍萬馬馳騁沙場,最後能助君王平定天下,贏得生前身後名,王越願意付出所有。
這是一個將軍的夙願。
王越也想著有一日率領著大軍,去會一會那個一千鐵騎南下攪爛了整個北方的君子旗。
千軍萬馬避白袍?
我王越不避。
別說區區一個君子旗,哪怕是那少年身上的殺神白起成為異人統領一方軍馬,若是戰場相遇,我王越依然不懼!
志在沙場壯烈,大勝凱旋,我幸。
心在黃沙萬裡,陳屍馬下,何懼。
如此,那便戰。
黃鹿鎮尾小橋畔,李汝魚一劍掛了一座墨池橫空,殺了弟子史阿,王越並不悲傷。
穎昌府瀾山之巔,老鏢師千萬劍氣懸空縷縷,敗自己,王越亦不失落。
我王越的劍輸給人間謫劍仙,無妨。
但我王越的劍可敵人間謫劍仙!
因為我王越,是虎賁。
大魏虎賁!
王越搶身而出,站在郭解面前,拔劍,亦出劍,向著怒發衝冠的李汝魚的出劍。
但非結果,莫問對錯。
王越的劍亦很簡單,簡單得就好像在教導弟子一般,只是雙手握劍,橫劍在胸前,然後雲淡風輕的一劍上推。
推窗望月。
望的不是月,也不是李汝魚的劍。
王越的眼眸裡,是黃沙萬裡鐵騎奔馳塵土飛揚的疆場。
是初心!
很漫長的心路歷程,但卻是很短暫的時間,從李汝魚出劍,到王越出劍,其實不過幾個呼吸之間的事情。
燕人依然和英布激戰。
兩人一梟雄,一猛將,卻是半斤八兩,誰也不能徹底壓過對方一頭。
秀氣青年好整以暇的看熱鬧。
既然李汝魚出現了,那麽自己看著就好,想必女帝比下還有安排,不會真讓李汝魚死在這裡——前提是李汝魚能堅持到女帝陛下的後手出現。
能嗎?
秀氣青年也不知道。
須知人間事,人算不如天算,沒有誰是真正的真命天子,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主角,但說不準哪天就死了。
比如順宗,真當壯年卻忽然駕崩。
比如趙驪,那可是十三太保李存孝,王不過項將不過李的李存孝,就那麽被李汝魚一劍殺了。
李汝魚也一樣。
須知死亡對待人是最公平的,絕不會因為李汝魚是女帝之劍,就饒他不死。
反正無論今日李汝魚死不死,秀氣青年覺得自己不會死,於是便有了閑心,笑著問身旁的任紅嬋,“想必陛下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任紅嬋緊張的看著前方,沒甚在意的道了句不知道。
秀氣青年愣了下,“嶽單呢?”
任紅嬋還是一句不知道。
秀氣青年哭笑不得,“感情事關天下大勢的一趟南下江湖之旅,到頭來大家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就義無反顧的放棄了所有?”
如果任紅嬋不是貂蟬,那這就搞笑了。
那時候嶽單知道了,不知道會不會後悔——為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卻讓鎮北軍陷入內戰,而他自己的前途甚至於整個嶽家的未來,都陷入未知之中。
任紅嬋終於醒悟過來秀氣青年想問什麽,揮手斜乜了他一眼,“我是誰重要嗎?”
不重要。
無論我是誰,嶽單既然如此對我,當值得我一腔初心回報。
任紅嬋在開封見過嶽單。
沒有一見鍾情,但確實很欣賞嶽家新王,既然自己成了天下大勢中的一顆棋子,那就順勢而為,當一個未來的嶽家王妃又如何?
是不是貂蟬都不重要了——因為他願意為了我放棄所有。
那我也願意報之一生。
秀氣青年仔細看了看這禍水妖精一般的女人,想起她先前為了阿牧寧願引頸受戮,不由得歎了口氣,“確實不重要。”
這樣的女子,容貌不輸貂蟬,胸懷氣度以及仁義之心亦不輸。
配得上嶽單。
哪怕嶽單不是無雙呂布,是西楚霸王,任紅嬋也依然配得上。
想到這秀氣青年忽然有些羨慕開封嶽家了。
這歷代王爺,都是天眷之人啊,嶽平川有個王妃蘇蘇,如今嶽單有個任紅嬋,豈不是男人之幸,且嶽單這一次只要真的功成,開封嶽家不說依然能如當年一般永鎮開封,至少依然是大涼王族。
作擁北方。
只不過會被女帝掣肘而已,不能成為北方之王。
後院裡,華姓老人簡單處理了阿牧的傷勢後,又為之診脈,旋即眉頭蹙起,這姑娘怎的還有心病,似乎是留下的舊患,倒也是個棘手。
華姓老人忽然拍了拍腦袋,自嘲的笑了。
此行北上,臨安女帝可是清楚的告訴了自己,說那劉班昭本是任紅嬋,極有可能是貂蟬,對於這位女子,華姓老人聽聞過許多她的故事。
女帝又說,跟在李汝魚身邊的阿牧,其實就是捧心西子。
華姓老人不奇怪女帝為何知道這許多異人的真實身份,畢竟她是大涼共主,就如她知曉自己的身份一樣,情理中事。
既然阿牧是捧心西子,那心病便說得通了。
華姓老人並不在意這些細節。
他的心中,只有醫者仁心,只有歧黃之術,無關病患的立場、身份……哪怕是大惡之人成了他的病人,他也會竭盡全力救治。
此乃醫德。
不過……
舊患難治,但可以治,只不過舊疾慢醫,需要長時間的療養,急不得,當先還是先處理新傷。
華姓老人看向身旁佩劍的漢子,“取我藥箱來。”
拿到藥箱之後,華姓老人取出一個瓷瓶,今日有人蒙蔽天機,自己可放心大膽的使用這味藥——畢竟等下要為這姑娘縫合傷口,雖然她暈過去,但能減少痛楚也是醫者仁心。
華姓老人全力資料,兩耳不聞窗外事。
佩劍的漢子卻走到床畔,負手望向窗外,透過廢墟看見李汝魚一劍劈下時,暗道了一聲好劍。
再好的劍,不能殺人,就不是好劍。
只因王越的劍,也是好劍。
李汝魚的長劍劈落,王越的劍橫檔,兩柄劍都很普通,沒有什麽劍氣縱橫,只是前者擁有必殺的劍意,後者的劍意則是無懼。
長劍相交。
沒有傳來尋常的金屬碰撞的尖銳聲,而是嗡的一聲,旋即所有聲音消失。
一圈肉眼可見的氣浪,從兩柄劍相交的地方爆裂開來,如水中漣漪一般,拂向四面八方,席卷起滾滾塵埃,飛沙走石蔚為壯觀。
王越保持著橫劍的姿勢屹立不動,雙腿卻像犁耙一樣,身影狂退之中,在地上犁出兩條六七米長的深溝。
李汝魚倒彈而起。
當沸騰的怒意無以用鮮血宣泄,李汝魚越發狂躁,我欲殺郭解,阻我者,死!
怒吼一聲,再起!
一步踏出。
兩步疾走。
三步作奔。
四步成勢。
十步時,李汝魚已在王越面前,長劍刺出。
這一劍十步聚勢,看似簡單毫無精妙之處可言,實則這一劍又處處精妙,這是刺客之劍。
無論自己怎麽躲避,王越都得面對這一劍。
這一劍,十步一殺。
王越臉色如常,依然只是簡單的推窗橫劍——成為異人之前,王越以為劍道之巔,便是劍法精妙無雙,是以當年在大魏,他以精妙劍術聞名天下。
然而到大涼後劍道節節攀升,王越幾乎觸及到了心中所想的劍道盡頭,然而才發現,原來自己所追求的劍道之巔,其實並不是精妙無雙的劍法。
而是返璞歸真的大繁至簡。
落到根處,便只有兩個字:劍意!
千變萬化,都不如最強的劍意,一道劍意,可破千般,可湮萬法,這才是劍道之巔的劍。
比如夫子的大河之劍,是劍法使然?
是劍意!
比如瀾山之巔的老鏢師萬千劍氣懸空,依然是劍意。
王越心中有劍意,去劍法。
便是大道至簡。
劍意僅兩字:無懼!
李汝魚卻似看不見王越無懼的長劍劍,他的眼裡只有怒火。
必殺郭解,誰也不可阻!
依然嗡的一聲,兩柄長劍相交之後,劍身顫抖不止,氣浪如漣漪。
李汝魚再出劍。
身後高大的披甲虛影亦一劍刺出,如山虛影上的讀書人一手執筆一手背負,寫下了一個字。
一個快字。
這一劍極快,快得李汝魚剛出劍,劍就到了王越的面前。
但王越依然橫劍。
很簡單的橫劍,卻像是虎踞深穴,固若金湯千軍萬馬亦不可破!
下一刻,李汝魚的長劍又一次劈落。
軌跡厘毫不差。
這是夫子教導的劍道,配合著讀書人的快雪時晴書香筆韻,再加上披甲將軍白起的殺神之劍意,足以媲美當年夕照山借大燕春秋而落的劍。
背後山巔讀書人亦寫下一字。
雪。
這一劍便如大雪飄落,寒意沁骨,這一刻宛若走入北蠻之北的漭漭雪山裡。
王越還是簡單的橫劍。
這就是王越的劍,大繁若簡,堅不可摧。
李汝魚的長劍再彈起,又一劍劈落。
這一次是個“時”字,劍劈,下一秒便落在了王越的劍上。
比快更快。
然而王越不是趙驪,從始至終,他雖然被震得一退再退,但只要長劍橫在胸前,李汝魚的劍就無法破他的無懼劍意。
虎賁王越,可戰人間謫劍仙。
李汝魚一劍又一劍,每一劍的軌跡都厘毫不差,沒有絲毫偏飄,沉穩得讓人絕望。
必殺的劍意之中,尚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韻所在,那種感覺,極其像一位書道大家在揮毫潑墨。
身後山巔讀書人,揮毫潑墨,字字而成。
快字之後,是“雪”字,其後是“時”字,“時”字之後是晴字……
晴字劍落時,天穹驟有一道陽光衝破層層烏雲,如一柄刺穿天地的大劍,吸引了天地間所有風采,落在李汝魚身上。
便有霞光生。
李汝魚負霞光而劈劍,劈劍如潑墨。
長街之上,宛若聖人范文正公仙跡降臨,生異香而天地俱靜。
恍恍然間似有鵝影,曲項向天歌。
這一劍雪中見日。
然而縱然是這樣宛如聖臨的一劍,依然不足以破掉王越那橫檔在胸前的簡單劍勢,很簡單的一劍,卻如一座攀附至天頂的大山。
無可逾越。
李汝魚心中怒火越發狂肆,忽然頓足,長劍歸鞘,卻上半身微傾,掌心按劍,手上青筋暴突,眸子裡如有火焰跳躍。
李汝魚欲再出劍。
拔劍斬天術!
背後那存在虛空裡無人可見的披甲虛影,按劍而行,亦步亦趨,那位立於山上的讀書人,大筆寫文墨,掛天穹。
欲再寫一字。
快雪時晴後,是佳字。
一劍劈塌了臨安城門的佳字。
王越沒有繼續橫劍而擋,他知道,此刻的少年精氣神合一,展現出來的劍道修為,遠超其真實實力,倒也是諷刺,劍道明明不如自己的少年,卻能在瀾山之巔踏入人間謫劍仙之境,今日更是幾乎又一次踏入那個境界。
少年究竟有何等潛力,為何總能行不能行之事?
王越不知道,但自己欲殺少年,橫劍如何殺?
王越雙手握劍豎胸前,劍鋒中正。
欲真正出劍。
煌!
如有大風起,如有火焰生。
王越身後,一尊所有人都能清晰看見的猙獰猛獸,在大風之中,在火焰之中,凝結風火,勾動劍意,乍然現身。
巍峨揚首,宛若盤臥之虎起身。
一條猛虎,一條十數米高大的猛虎,盤踞王越頭頂。
嗷……
一聲虎嘯。
猛虎前爪微伏,虎尾峭立,聳入雲霄。
虎賁王越,立於虎爪之間,頭頂上空虎首猙獰。
虎踞天地,問人間何懼之有?
請出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