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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四百二十一 襄陽猶在,不見郭巨俠
男人在一世,為了什麽?

 說到底,除去最原始的親情,大部分男人的追求,都只有兩件:錢,女人。

 如今襄陽城裡來了個女人。

 很美很妖媚。

 還很有錢。

 當追求合二為一觸手可及時,沒有什麽是男人不敢鋌而走險的,哪怕明知道那個女人不簡單,做了這一票後很可能招來官府的報復,但心向地獄之人,何所畏懼?

 大不了到手之後,帶著那女人西去到蜀中,大涼官府能奈何,有錢有美人,這一生也值了。

 這便是亂世的好處。

 周記胭脂鋪外,李汝魚已經滿身都是蘇蘇的戰利品,百無聊賴的站在門外,現在終於明白臨安禦街上那些少數大老爺們兒的無奈了。

 今日怕是出不了襄陽城。

 長得極其精致,讓人根本猜不透其性別的胭脂柳走過,看著李汝魚笑了笑,徑直走入店鋪裡,來到蘇蘇身旁,說,“這個‘水雲間’胭脂不好,存放時易起硬結,且顏色過於水潤,不宜長留,小娘子不若試試周記的招牌‘君自來’胭脂,絕對不比臨安那些百年老店差。”

 蘇蘇莞爾一笑,媚眼斜乜一眼胭脂柳,“你也懂胭脂?”

 胭脂柳輕柔一笑,卻有女子風情萬般,哪怕是在蘇蘇面前,也依然不遜風騷,“略懂略懂,這個名字還是我取的呐。”

 一旁的老板和胭脂柳打招呼。

 蘇蘇於是伸手去拿過胭脂柳說的那盒胭脂,“那就試試?”

 門外,李汝魚一臉頭疼。

 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只怕這胭脂柳別有用心。

 然而蘇蘇個沒心沒肺的女子卻渾然不覺,從周記胭脂鋪出來,已然和胭脂柳成了熟人,再一下午逛下來,兩人便成了……嗯。

 李汝魚想了很久,覺得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閨中姐妹。

 然而胭脂柳也可能是男的……

 滿載而歸時,天色已暮,畢竟深冬黑夜降臨的極早。

 胭脂柳便盛情邀請蘇蘇去府邸做客。

 沒邀請李汝魚。

 蘇蘇似乎也沒有帶上李汝魚的意思,媚笑著說好啊好啊,然後就從李汝魚手上拿過大包小包,招呼也不打一句,就這麽跟著胭脂柳走了。

 走了……

 蘇蘇的絕然,就好像李汝魚只是件說丟就丟的隨身物品。

 這就尷尬了。

 李汝魚風中凌亂了很久,不知道為何,心中覺得很不爽,說不出是失落還是憤怒,又或者是尷尬,反正覺得看那雌雄不辨的胭脂柳就不順眼。

 旋即有些無奈。

 蘇蘇這女人是缺根筋嗎,認識胭脂柳才多久,就敢這麽跟著去府邸做客,而且你一個不懂劍更沒有玄妙道法的嬌媚女子,就不怕別人今夜把你謔謔了。

 你到時候叫天不靈叫地不應,有得你哭。

 旋即,李汝魚才想起一個尷尬的事情:自開封南下時,自己身上就沒錢,現在蘇蘇跑了,自己晚上怎麽解決,難道住橋洞?

 李汝魚那個憂傷啊……我好歹也是在臨安有房產的人,怎的就如此寒磣了。

 街上越發冷清。

 李汝魚幾經思忖,決定還是去找襄陽知府,或者去找襄陽府的北鎮撫司,只不過還沒找人問路,已經有人找上門。

 是一位憨厚中年人,極胖,臉上贅肉幾乎遮掩了眼睛,笑眯眯的如彌勒出現在李汝魚面前,笑道:“李大人,知府大人有請。”

 李汝魚愣了下,“你認識我?”

 胖子依然笑眯眯的,“屬下只是聽命行事,還請大人移駕。”

 李汝魚但去。

 不曾想襄陽知府竟是老熟人,正是當年江秋州知州,後調任興元府知府事崔笙,在趙長衣入蜀中後,崔笙被調任襄陽府,從興元府到襄陽府,看似平調,實則是仕途上升軌跡。

 興元府在利州路,在開封和蜀中錦官城之間,如今興元府並不在臨安掌控之中,而襄陽府卻不一樣,不僅不會經歷戰事,更是距離臨安更近。

 而女帝讓他在襄陽府主掌軍鎮,何嘗沒有重用的意思——畢竟這貨是清河崔氏出身,又是永安六年二甲榜眼,還是永安五年武第進士。

 當得儒將之稱。

 在女帝有意弱天下世家的時候,崔笙還能穩步攀升,可見此人的確有真材實料。

 崔笙這人的仕途軌跡,著實讓人羨慕。

 一場算不得盛大的晚宴,崔笙不敢怠慢李汝魚,畢竟身在朝中,才知道李汝魚的可怕之處,可以說,李汝魚的重量,絕對不弱於一位六部尚書。

 何況臨安那邊的旨意已經送遞各州府,李汝魚如今是正兒八經的六品官,僅比自己這個知府低一級——當然,文散官他還差自己不少。

 崔笙雖是五品知府,但那是職官,文散官是正四品的正奉大夫。

 是以正常晚宴看似簡單,沒有什麽山珍海味,都是些尋常酒肉。

 主賓也僅兩人,崔笙和李汝魚,陪坐的一位是崔笙的妻子,同樣清河崔氏出身,不過是旁支,五官一般,但賢淑端莊。

 而陪李汝魚的,則是從襄陽青樓請來的一位大家……嗯,賣藝不賣身的大家。

 藝名叫綰綰。

 只不過並沒有像秦淮河上的那些大家一般,才貌雙全,這位叫綰綰的女子大家,相貌其實並不出眾,中上之姿,但一手琴藝爐火純青,堪稱宗師。

 而且聽崔笙說這位女子大家真正擅長的並不是琴,而是書道,又說也是女子不能科舉,否則當年舉藝科,高中書道的就可能是這位女子大家而不是你李汝魚。

 李汝魚一笑置之。

 但綰綰聽說李汝魚是永貞元年藝科書道魁首時,眼眸裡的神色明顯變了,談吐一直比較得體的她忍不住唐突問了一句:“小官人就是那位讓老相公柳正清懷抱《俠客行》入土的書道魁首?!”

 李汝魚笑了笑,對這位女子大家很有好感,“僥幸僥幸。”

 崔笙哈哈大笑,“老相公柳正清自創柳體字,堪稱一代宗師,能讓他懷抱你的大作入土仙去,這可不是什麽僥幸。”

 第一次有人如此吹捧,李汝魚略有尷尬,不知如何接話。

 崔笙也沒為難李汝魚,綰綰更是體貼的見好就收,為李汝魚斟滿果酒,只是再看李汝魚,眼眸裡就充斥著崇拜和仰慕。

 酒過三巡。

 崔笙的夫人找了借口去了後宅,綰綰也明事理的到屏風後彈琴,留下李汝魚和崔笙兩人對坐而談。

 “接到陛下的聖旨了?”

 李汝魚點點頭,心中也有些意外,明明蘇蘇是假傳旨意,怎的自己還在蔡州養傷時,女帝讓自己去蜀中的聖旨就到了。

 女帝未卜先知?

 崔笙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你也不用奇怪,這件事我估摸著陛下本來就意料到了,畢竟咱們的蘇王妃——”說到這裡,崔笙的神色很奇怪,既有捉狹又有豔羨:“畢竟咱們的蘇王妃不是省油的燈。”

 李汝魚苦笑,旋即猛然想起一事,“這傻女人被胭脂柳請去做客了,會不會有危險?”

 崔笙搖頭,“不好說。”

 旋即又道:“襄陽這個地方太複雜,魚龍混雜,就是朝廷也不好解決,更不可能出動南北鎮撫司,只能維持當下的現狀。”

 李汝魚訝然,“怎麽說?”

 崔笙長歎了口氣,反問李汝魚:“你雖是舉藝科入仕,但應該知曉百余年前的襄陽攻防戰罷?”

 李汝魚緩緩點頭。

 宣和年間,厲兵秣馬的北蠻養兵蓄銳足足十五年後,鐵騎踏關山,強勢闖入燕雲十六州,以摧枯拉朽之勢將燕雲十六州的駐軍打得屁滾尿流。

 燕雲十六州一破,其背後便是一馬平川的廣闊原野,大涼都城開封就如被剝了衣衫的小娘子,毫無防備的曝露在北蠻鐵騎之下。

 鐵騎所到之處,無所阻擋。

 崇文兩百年的大涼,在那一天才發現,偌大的朝野之間,竟然找不出一個武將來撐起這片天下。

 膽小的徽宗禪位,欽宗登基,改年號靖康。

 天子易位。

 但大涼的軍隊還是那些軍隊,將軍還是那些將軍,誰也抵擋不住北蠻鐵騎。

 開封陷落。

 高宗帶著殘臣一路難逃,被北蠻鐵騎追得如喪家之犬,最後憑靠在長江天下,才得以在臨安建立小朝堂。

 自此,大涼失半壁河山。

 直到兵神嶽精忠橫空出世,在那首壯懷激烈的《滿江紅》後,這位自大燕兵聖百裡春香之後的又一位兵家奇才,率領大涼青血男兒,一路北伐。

 恢復舊都開封,再揮師北上,幾乎打到北蠻上京,徹底將北蠻趕出了燕雲十六州。

 大涼兵神就位。

 而嶽家也得以世襲罔替,永鎮開封。

 北軍,改名鎮北軍。

 在那段黑暗歲月,有觀漁城死守三十六年的慘烈,憑借兩面環水的易守難攻的天然地勢,如一枚釘子一般死死的釘在那裡,任北蠻大軍山崩海嘯,觀漁城卻如海上浮萍,飄搖於箭雨鐵騎之中。

 不倒,不毀。

 不降!

 這一釘便是三十六年!

 二十五歲任守將的王立堅,花甲之後依然屹立觀漁城頭。

 漫長的三十六年裡,觀漁城屢屢將要城破,都奇跡般的挺了過來,甚至把北蠻一位意氣風華的兵家大將折殺於城前。

 眼看恢復半壁江山無望,王立堅在得到北蠻承諾,若是投降不傷城內一兵一民後,這位守城三十六年的觀漁老將,願背千古罵名,開城投降。

 但世人更知道,觀漁城的慘烈之外,尚有襄陽數十年攻防寸土必爭的壯烈。

 在嶽精忠北伐恢復半壁河山之前,北蠻從沒放棄過徹底吞並大涼的野心,襄陽作為戰略要地、軍事重鎮,關系著整個淮南的存亡。

 成了大涼和北蠻必爭之地。

 從建炎南渡到嶽精忠北伐,數十年間,襄陽城頭的烽火從不曾熄過。

 哪怕是在嶽精忠揮師北上的頭一天夜裡,襄陽城也在堅守……天意弄人,最後一任守將沒能守住襄陽城,在嶽精忠大軍來援之前半個時辰,城破了。

 守將率全體將士玉碎城頭。

 城內只剩下數十無法動彈的傷兵。

 和觀漁城不同,襄陽攻防戰數十年間,有過數任守將,且不說歷任守將之戰功,僅是最後那位玉碎在襄陽城頭上的將軍,其悲壯不輸觀漁老將王立堅。

 玉碎的將軍姓郭。

 本是一位遊俠兒,宅心仁厚,遊歷江湖時博得了大好名聲,成為最有聲望的巨俠,甚至一度在北蠻遊歷時,認識了當時北蠻雄主,又深得北蠻雄主愛女的青睞,本可以為北蠻的金刀駙馬,繼而問鼎北蠻,成為天下最有權勢的兩人之一。

 但他沒有。

 他心懷故土,回到大涼後娶了一位黃姓世家的嫡長女為妻,端的是人生贏家。

 他本可以繼續做他的江湖宗師。

 但建炎南渡後,襄陽戰火不熄,這位江湖宗師毅然以草莽之身請命朝堂,在其嶽父的幫助下,率領那些尊崇其俠義的江湖遊俠兒進駐襄陽城,歷經大小戰事,最終成為襄陽守將統率兵馬抵禦北蠻鐵騎。

 而那些追隨他的俠義之士,亦在大大小小的戰事裡先後犧牲。

 無一人後悔!

 最後一次攻防戰中,他本可以暫時退守襄陽,等待嶽精忠大軍來援之後,再以絕對兵力奪回襄陽,但他沒有。

 毅然而然帶著妻子上城頭,麾下老兵亦慷慨隨之。

 人若在一日,則襄陽一日不破。

 最終全數玉碎。

 沒有襄陽城數十年的堅守, 就沒有高宗休養生息之後,放兵權給嶽精忠,以舉國之力北伐恢復半壁江山的壯舉。

 可以說,觀漁城老將王立堅,用一生演繹了大涼將軍應有的軍魂,而襄陽城的他,則用最後一腔碧血,繪出了大涼遊俠兒應有的氣節。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在死不辭。

 這一段傳奇天下無不知,哪怕是北蠻上的草原,亦流傳著他的故事,盡管他並沒有成為北蠻的金刀駙馬,北蠻仍以金刀駙馬稱之。

 尊稱。

 就連嶽精忠永鎮開封後,也對他倍為推崇,曾言說:世間巨俠者,唯他耳。

 李汝魚此刻說起,縱然是過了近百年,依然壯懷激烈,最後感歎了一句,“天下盛世多年,襄陽猶在,然已不見郭巨俠。”

 世間遊俠兒,無不尊郭巨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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