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姬月登山之時,龍虎山折騰了一天,莊嚴神聖又熱鬧非凡。
不出世間意料。
老天師張正常將天師府那柄象征著大天師身份的天師劍親手交到了張元吉手中——其實早有征兆,張元吉從天師府赴臨安,在欽天監掛職之時,就持碗。
碗雖不如天師劍,但也是天師府重寶之一,這數百年來,持碗的年輕一輩,大多都會成為天師府的大天師。。
在張元吉接過天師劍,一系列儀式之前,女帝先敕封了張元吉。
尊元大天師。
既然來到了龍虎山,當然不好意思隻敕封張元吉一人,於是又在歷代天師之中,追封了一兩位佼佼者,其中就有一手打造出碗的那位絕代天師。
實質上,那位天師已經被敕封得夠多了——甚至在開山祖師之上。
在民間的地位,亦是歷代天師第一人。
一應儀式之後,按理應返回龍虎山附近州城休憩一夜,第二日趕回臨安的女帝卻罕見的下令,是夜龍棲天師府。
龍虎山上下鼓舞歡騰。
入鄉隨俗。
女帝在天師府吃了一頓寡淡晚膳,陪宴之人有五:張正常,新天師張元吉,以及那三位耄耋白發的老道士。
倒也無事。
晚膳後,女帝換了彩衣說出去走走。
薛盛唐欲要跟隨護駕。
女帝卻不允,隻讓老監正張正常陪同,走出了天師府,沿著朝廷出資修繕的山間秀道,隨意而行,期間和老監正說了三五家常。
白雲觀前,邋遢老道士喝著糙酒,神色不悲不喜,只是老道士的身影,多多少少有些飄渺,讓人懷疑他是否真實存在。
老道士看著捧臉望山下的小姑娘,忍不住笑道:“怎的了,怪為師要把你賣了?”
小姑娘啊嘞一聲,“就是。”
老道士呵呵一笑,沒有再說這件事,目光看向山下,“看見山下那三個女子了罷。”
小姑娘點點頭,沒甚興趣,“三人之中兩異人,皆為皇后,一忠義,一妖女,不足為奇,倒是佩黑白雙劍的女子,明明是走劍道,卻又有道家痕跡,似乎是青城出來的。”
老道士點點頭,“用刀的忠義女子,歷經磨難但未來平定,用劍的妖女亦是如此,而那青城出來的女子,倒是平平淡淡一生。”
小姑娘不解,“與我何乾。”
老道士搖頭,“為師隻想告訴你,大道與人,如此而已,僅一生。”
小姑娘撇嘴,“你都好多生了。”
老道士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旋即苦笑道:“所以,為師、墨家矩子、兵家聖人乃至於范文正之流,皆不合大道。”
小姑娘斜乜一眼:“那你們怎麽都不去死?”
老道士歎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許久,才在心裡默默念了一句,會的,我們都會死……天下,不應如此沒有規矩。
山下客棧裡,三個女子安靜的坐在閣樓裡,望著窗外的大燕南飛,各懷心思。
這一兩年結伴遊歷江湖,皆有所獲,如今全部懸名《三十三劍客圖》的三個女子,真正的收獲當然不僅僅是劍道。
見了太多的生老病死感受過悲歡離合,明白了更多人生道理。
但三人都累了,也厭倦了江湖。
毛秋晴忽然很懷念當初在夕照山當貼身丫鬟的日子。
紅衣宋詞想起那個給自己下面吃的人了。
公孫止水不想那個人,但也不想回青城,她曾經看過一對男女因為世俗而各自婚娶,婚後卻又不顧世俗的在一起偷情幽會,最後被浸豬籠也無怨無悔。
她不知道愛情什麽。
她想知道。
這短暫的一生,
她不願意就這麽雙劍為伴。許久,毛秋晴才輕聲道:“要不,明日回臨安?”
紅衣宋詞嗯了一聲。
公孫止水沒有說話,她沒有回臨安的理由。
然而三人結伴許久,生死與共多次,早已接受彼此,紅衣宋詞呵呵一笑,“止水啊,我們可不願意和你分開呢,一起回臨安吧。”
公孫止水低頭,心中有些怦然。
院子裡忽然走進一個青年,臉色極白,一身黑衣,佩著長劍,站在樓下對樓上輕聲說道:“陛下讓我來告訴你們,李汝魚不在臨安,在簡州和資州交界處。”
說完轉身離去。
三女面面相覷,片刻後,紅衣宋詞才弱弱的問道:“現在去還來得及嗎?”
這就是要去了。
……
……
婦人走在山道間,不時從伸到道上的樹枝上摘一片葉子,在手上搓一會又扔掉,似在輕聲自語,又似在對老監正說,“墨家矩子成聖,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墨家的非攻兼愛不適當今大勢,想來那邊大概會有一場殺聖之戰。”
老監正點頭,“確實如此,蜀中很大概率會爭取墨家。”
婦人歎了口氣,“其實我一度懷疑,墨家已經被蜀人掌控,否則之前墨家為何隻刺殺天策、太平軍的將領。”
若真是兼愛,欲止戈的話,就應連西軍將領一起刺殺。
老監正不言語。
又走十數步,前面轉角處倏然出現一座老舊道觀,婦人微微一笑,“是這裡罷。”
老監正點頭。
婦人於是轉過角落,帶著老監正來到白雲觀前,看著早知曉自己會來的一老一少,最後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張河洛?”
人間誰最大。
君王。
縱然皆是修道之人,老道士還是彎腰行了一禮。
婦人坦然受之。
張河洛卻大咧咧的蹲在那裡,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嗯了一聲,“女帝?”
張正常只能苦笑。
婦人不以為忤,“天下如今有三聖人,聖人廟觀雲山的范文正公,汴河畔草塚裡坐而觀天下的兵家聖人,以及新近入聖的墨家矩子,你不應該給朕解釋一下嗎?”
張河洛哦一聲,旋即起身,正視婦人,一臉頑劣,“天下有四位聖人,還有一位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陛下不應該給我解釋一下嗎?”
張正常也笑。
果然,世間事情,但涉及聖人,都瞞不過張河洛。
婦人也笑了,走到張河洛身邊,看了看白雲觀殿內,輕輕捋了捋鬢角,笑道:“那時候你還不在,成聖比較簡單,不需要你認可。”
這片天下,你本來就不應該存在。
因為不合規矩的異人出現在這片天下,又因為這些異人之中會有聖人出現,所以你才不合規矩的出現在這片天下。
而且是以人的姿態。
婦人又道:“況且,有的聖人很弱,否則也不會在東海之濱被劍魔所迫。”
張河洛啊了一聲,“我怎麽聽人說,劍魔獨孤說的是,他不是不敢殺你,而是殺不了你。”旋即眼咕嚕一轉,“女人啊,就喜歡騙人。”
聖人也是女人。
婦人無奈的緊,“你應該知道,我不是來和你爭辯天下現在有幾個聖人的,我隻關心,將來天下還會有幾個聖人。”
張河洛絲毫不在意,緊緊盯著婦人,極大的眸子裡,出現了漫天星辰,如兩個漩渦,閃耀出穿透世間萬物的光彩。
婦人坦然而立,絲毫不在意。
良久,張河洛才一臉吃癟,小聲自語了一句竟然看不透呢。
哪裡弱了。
旋即又道:“我不關心將來天下還會有幾個聖人,我只是好奇,你一個君王,不是儒家,不是道家,亦不是兵家,憑什麽成聖?”
婦人搖搖頭,“以後你會知道的。”
張河洛也搖搖頭,“那你以後也會知道的。”
婦人沉默半晌,才道:“天下即將大一統,最後會是和北蠻的收官之戰,大理那邊,朕會讓王竹書去定國。”
張河洛撇嘴,“與我何乾。”
婦人沒有理睬她,繼續說道:“大一統的天下,只要……”猶豫了下,婦人還是不敢說出心中另外一個人選:“只要趙室的君王再有一兩位明君,再續百年盛世並不難,甚至還可打造出千古未有的盛世,那一日,會不會便是天下大同之日?”
張河洛嗯了一聲。
心中有些感動。
她終於明白,女帝究竟想幹什麽。
女帝想打造的,不僅是大涼一國的盛世,而是包括北蠻、大理的大同盛世,這豈非就是墨家矩子的非攻兼愛。
只不過女帝的大同盛世,得用攻伐。
婦人走到道觀前廣場的邊緣,負手看向山下天地,“既然天下將盛世長安,世間就不需要那麽多聖人,有一位文教聖人,足矣。”
張河洛愣住。
她明白女帝的意思。
既然盛世長安,若世間在多出幾位聖人,豈非又要引起紛爭,將好不容易打造出來的大同盛世攪亂,這是女帝不願意看見的未來。
張河洛有些感觸,終究說了句認真的話:“其實聖人並不是這片天下的巔峰,有人可以一己之力而殺聖,比如劍魔城那位獨孤。”
這才是規矩。
頓了一下,張河洛輕聲道:“您一手培養出來女帝之劍,李汝魚其人,您不就是想將他打造成下一個劍魔麽?”
從你換成了您。
顯然,張河洛已經認可了女帝。
婦人訝然,“你倒是聰慧。”
張河洛呵呵一笑,“從您章國之日後,您就知道,天下遲早還會出聖人,您不懼怕范文正之流的儒家聖人,您怕的是汴河畔那種兵家聖人,您怕大涼天下又出一個百裡春香,所以您需要一柄劍,一柄可以殺聖人的劍。”
“而劍魔獨孤無法被掌控。”
“您隻好自己親自打造一柄可以殺聖的劍,那個人就是李汝魚,因為他太過奇怪,完全不符合異人存在的規矩。”
“所以,您不介意被人做了個一龍同根的局,您就是希望借此,讓李汝魚成為大涼天下舉足輕重的……王,甚至是君王,您也無所謂。”
“您想讓李汝魚成為這片天下,約素聖人的規矩之劍。”
“如此,您才能安心放手這片天下的億萬百姓,去世界之外的世界看看,去追尋聖人在這片天下已經無法滿足的道。”
說到底,女帝的心中,有仁。
天地之仁。
極大。
否則以她早就成聖的能力,早就能如百裡春香和大燕太祖一般,去世界之外的世界走一遭了。
從這一點來說,女帝更在百裡春香和大燕太祖之上。
婦人回身,看著一臉認真的張河洛,又看了看老道士,一臉促狹。
老道士攤攤手,“她能看見。”
旋即又苦笑道:“我可沒那本事,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天師府道士而已。”
婦人哦了一聲,“今日才又敕封了道長,加上歷代君王的敕封,您老就算不是真神仙,也離成聖不遠,真的還真把自己當普通道士?”
頓了一下:“張道陵仙長,朕沒說錯罷。”
天穹無驚雷。
老道士一臉尷尬:“知道就好,何必說出來。”
一旁的張正常震驚得口瞪目呆,這件事連自己都不知道,原來這位家中連自己都不知道輩分的長輩,竟然就是數百年前那位一手打造出碗的絕代天師。
但那位天師不叫張道陵。
女帝看了一眼張正常,笑了一聲,“張道陵啊,是異人,是異人那個世界龍虎山天師府的開山祖師,也算是一位道家仙人。 ”
可惜的是,不論在那個世界,還是在大涼天下,都未能以道成聖。
女帝說這番話時,天穹依然無驚雷,不知道是屏蔽了天機,還是驚雷如歲月一般,亦不加女帝身。
張正常心中狂震。
旋即大慰。
自己還在擔心死去之後,張元吉無法支撐天師府,有這樣一位高人坐鎮龍虎山,何愁天師府不興旺數百年。
張河洛揮揮手,“可我還是不想去臨安。”
婦人搖頭,“非去不可。”
雖然認可了女帝,但張河洛畢竟頑劣,臉一黑,兩顆很是呆萌的大虎牙一板,“憑什麽我一定要聽你的。”
婦人沉默了一陣,“天下武道節節拔高,聖人又即將紛紛呈世,很可能出現百家爭鳴的局面,這本是大涼天下的江湖和文教之幸,但絕對不是萬民之幸,所以,對於盛世而言,有一兩位秉持仁義的文教聖人足矣。所以,不要武道繼續拔高,亦不需要出更多的聖人。”
老道士點頭。
確是此理。
婦人繼續說道:“天地,應有規矩。”
張河洛到臨安後,第一件事,便是以她的身份,為這天下的武道制定規矩,如武道成聖者,總該承受點什麽。
而這件事,只有兩個人能做到。
一個人是異人,那個人就是說出“無規矩不成方圓”的仁聖人,但不知道這位聖人有沒有出現在大涼天下,自己一直等他。
可這位聖人一直不曾出現。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張河洛了。
因為她,就是聖人的規矩,亦是大涼這片天地的規矩。8)更多精彩小說,歡迎訪問大家讀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