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曙是否是異人,這一點李汝魚拿捏不準,僅憑一個笑容,就是北鎮撫司那些只知道撈功勞到喪心病狂的人也不敢如此武斷。
回到夕照山下的院子裡,做了清淡晚膳。
當然,依然人不如狗,李汝魚粗茶淡飯,花斑大魚大肉。
晚膳後李汝魚看了看天色。
秋日晚霞很美。
於是帶著花斑信步拾階,登雷峰,飯後遛狼。
話說回來,花斑體型越發巨大,遠遠超過了一般的豺狼,這貨再這麽長下去,真能當坐騎。
李汝魚莫名的有些期待那一日。
站在九層高塔下,雷峰夕照的美景讓人心曠神怡,臨安盛景,和扇面村群山遊雲之美,各有千秋。
後者如輕紗下美人不語,前者則如紅塵裡禍水妖嬈。
坐在青石板上,望著夕陽下的繁華臨安,想了很多事,不知道小小和夫子怎麽樣了,還在蜀中遊學麽,離開蜀中後是北上還是東進。
北上的話,若是去開封,會不會遇見趙長衣?
自己又該以怎樣的態度拜訪謝琅。
始終要去見見。
謝琅會如何對待自己,雖然已有滾字帖作為敲門磚,但就想憑此讓陳郡謝氏將小小嫁給自己,似乎有點癡人說夢,終究還是要顯赫地位。
前路漫漫。
除了小小,自己還要找到異人真相,然而因為驚雷之所在,又有幾個異人敢不畏死的說出他們知道的真相?
實際上,異人也不知道絕對真相。
有種感覺,異人之間存在著互相認識的可能,比如夫子就認識荊軻。
而異人君子旗到了北方,他會幹什麽?
天下真的要亂了麽?
快入冬了,北方已下起了第一場大雪,北蠻南侵在今歲不會發生,應是開春後雪化之日,如今的臨安朝堂上,怕是安靜的很。
想著事有些入神,直到被花斑的低哮聲驚醒。
側首看去,花斑伏地,雖然齜牙咧嘴作野性爆發的凶狠狀,但李汝魚敏銳發現,花斑在顫抖,爆發出的凶相不過是色厲內荏的保護色。
不由得訝然,還有能讓花斑感到恐懼的?
石階下傳來輕輕腳步聲,一聲聲叩心扉。
側首望去,一片飄逸彩雲升上峰頂,刺痛了李汝魚雙眼,那一瞬間,有種人間繁華盡在這一朵彩雲之上的錯覺。
細看,卻是一位身著大紅袍裙的婦人。
婦人如彩雲,一步一步走上峰頂,刹那間將天邊晚霞壓了去,睥睨天下,綻放著與日月同輝的盛世風華,擁有著無可忽略的絕對存在感。
天地間,唯彩雲耳。
李汝魚難掩訝然之色:令花斑感到恐懼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如彩雲的婦人?
婦人一襲大紅袍,材質上等,但臨安富賈人家不少見。
從石階下走上來,恍然有飄來一片雲彩的錯覺。
夫人身姿窈窕,梳著少婦髻,很清爽,沒有金銀玉器,只有一枚很尋常的木簪,斜斜的插在發髻裡。
婦人很美。
沒有絲毫瑕疵的美。
白璧無瑕。
李汝魚不知道世間還有什麽詞語可以形容婦人的這種美,也許,只能用天上彩雲來比擬,讓人生不出絲毫褻瀆之心。
婦人雍容大氣的走上峰頂,看見李汝魚後,只是微微笑了笑,負手站在李汝魚面前道了句:“也來看夕陽?”
仿佛鄰裡家常的寒暄。
李汝魚點頭。
婦人看了一眼花斑,本就色厲內荏的花斑這一次連低哮都不敢發出,畏縮的低下了頭顱,和大戶人家豢養的寵物狗沒甚兩樣。
李汝魚暗暗吃驚,有點詭異。
花斑野性本能下竟然還會感到畏懼?
婦人走到李汝魚身邊,沒有矯揉造作,就這麽安靜攬了攬下身裙衫坐下,“妾身知道你,新來臨安,就以滾字帖揚名,今時臨安讀書人,怕是沒幾個不知道李汝魚的大名,少不得要在藝科高中。”
頓了下,“但木秀於林未必是好事。”
婦人自稱妾身,不知道是性格使然,還是對這個少年的尊重。
李汝魚心中跳了一下。
有些悸動的跳了一下。
狠狠的跳動了一下。
婦人攬裙衫那一刹那,李汝魚無心無意的看見那席裹緊致的美臀以及修長渾圓的雙腿,尤物二字已不足以形容,渾圓天成,潤物無方,澤世之姿形。
天賜之美!
縱然是沒見過世面的李汝魚,心中也蕩漾起男人獨有的悸動。
真美。
不似人間之美。
然聖人有語,非禮勿視,李汝魚慌忙將目光投向遠處。
心中對婦人的好感大增,不是因為充斥著少婦無限風情的美——婦人的美,容不得褻瀆,婦人之美隻應如彩雲一般掛在天穹,不沾紅塵。
好感,是因婦人的用詞,讓人覺得受到尊重。
妾身之稱,君在前。
笑了笑,挪了挪屁股,亦是本著尊重遠離了婦人幾寸,“不寫字。”
婦人看在眼裡,當然能猜透李汝魚心中此刻的漣漪,暗想了一句我會吃人麽,旋即忍不住樂了,“妾身也不求字。”
李汝魚如釋重負,真怕這婦人又和柳隱一般,是位大有來頭的人求字,自己倒是可以拒絕,但藝科在即,橫生事端終究不好。
當然,就算是大人物的家眷,也改變不了自己心意。
千金難買我高興。
哪怕女帝來了也一樣。
婦人望著夕陽下的臨安,沉默許久,峰頂一時間很有些歲月靜好的寧謐,許久才輕聲道:“真美。”
臨安很美。
大涼更美。
天下最美。
李汝魚由衷的附和,“是啊,真美。”
天上清寒,最美依然在人間。
婦人歎了口氣,“這麽美的臨安,妾身卻難以看見,終日裡都面對些沒有朝氣的老頭子,人生啊真是個無聊,雖說無聊,可自己又樂此不彼,算不算是一種悲哀?”
頓了下,“倒有些羨慕那個差點被驚雷劈死的異人,不僅沒被北鎮撫司捉拿歸案,反而得到女帝默許和朝堂資助,可以自由遊歷大涼天下的山河,日日夜夜目睹山河秀麗,安心著述遊記。”
李汝魚愣了下,“你是說《大涼搜神錄》裡,那個叫劉振的異人?”
婦人點頭,“七十一貢生書中說,他叫徐弘祖,又稱徐霞客。”
七十一貢生,就是《大涼搜神錄》的作者。
李汝魚沉思了一陣,認真的道:“人生處處精彩,美好的不僅是天下山河,也許你終日裡覺得枯燥的事情,在外人看來,也是一種美好呢?”
夫人笑了,深邃的眸子裡透著難得的狡黠和得意,“你還真說對了,很多人都想如妾身一般,可妾身又不願意放手,所以啊活得很累。”忽然側首看李汝魚,“那麽你呢,活著累嗎?”
李汝魚沉默了很久,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這婦人很親近,雖然萍水相逢,卻讓人願意和她多說幾句,醞釀了一番措辭,“也累,但若能守得苦盡甘來,一切都值得。”
說這話的時候,李汝魚想起了心裡那個青梅女孩。
但有一日,你我共守一城。
白發及老。
婦人起身,負手來到石欄旁,望向遠空,“苦盡甘來?從來就沒有什麽苦盡甘來的說法,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去爭取,別人不給,那你就搶,這是妾身的道理,也是天下人的道理。”
依然望著北方的天空,“比如北蠻,今春大旱之後,草地半死,如今北方那邊大雪已經鋪天蓋地,將是一個史上罕見的隆冬,多少北蠻人將死在這場隆冬裡,你說他們會等待苦盡甘來?”
李汝魚張張嘴,終究什麽也沒說。
婦人臉有恚怒,繼續道:“不會,他們會望著大涼的豐腴河山,如久旱漢子望見*,大涼不會給他們的東西,他們就南下,用十萬鐵騎來搶,哪怕山河染血哪怕屍橫遍野在所不惜!”
李汝魚有些吃驚,這婦人知曉家國天下事,而且分析得條條是道,難道是臨安某位大人物的夫人?
不曾想婦人又帶著哂笑的道:“不說北蠻,今時的臨安朝野,女帝章國,但乾王趙驪野心勃勃,又有鐵血相公王琨輔佐的太子趙愭,北方還有永鎮開封根深蒂固的嶽家王爺,女帝不願意給的江山,他們會等著女帝駕崩之後苦盡甘來?”
“不會。”
“他們會搶!”
李汝魚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些朝堂事,非仕途遠見之人不可知,婦人究竟是誰?
婦人長歎了口氣,興許是發覺自己失態,微微笑了笑,恢復了雲淡風輕的雍容大氣,柔聲道:“夫在北方出仕,所以妾身知曉一些,都是些婦人之言,倒叫小哥兒見笑了。”
心中暗道,這不算騙少年罷。
夫君確實在北方出仕過,只不過和尋常官員有些差距罷了。
李汝魚恍然,難怪。
旋即暗驚。
以這個女子的氣度,其夫君必然人中龍鳳。
北方出仕?
莫非是那位王妃?
否則一個女子,縱然飽讀詩書,可在家相夫教子,哪能對家國天下事如此熟諳。
但覺得她說的並非全在道理,認真的道:“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立場不一樣,道理不同。
婦人沒有回身,依然看著遠方,夕陽沐浴在她身上,如一尊金黃雕塑,閃爍著無形的卻又刺目的光輝,一如從天上走入人間的謫仙。
那麽遠,卻又那麽近。
李汝魚深呼吸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說,“北蠻南侵,是天下局勢使然,他們也只是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大涼數百年的國祚中,北蠻多次南侵,其根源還是當年太祖沒能將北蠻納入版圖,若北蠻為大涼之境,就算逢災年,以江南、中原之豐饒,還補不了北蠻的缺?”
頓了一下,“至於朝堂事,那是人心欲望,不能一概置之。”
婦人不置可否的哦了聲,心中暗道那位北蠻雄主可不僅僅是為了活下去,沒有糾結此事,問道:“若你為趙愭,或趙驪,又或者是永鎮開封的嶽家王爺,手握北方兵權,當若何?”
李汝魚想了想,認真的想了想,“我若有那一日,不會搶,我若是趙愭,我會盡太子之責守護祖宗基業;我若是乾王趙驪,上輔佐女帝治國,下隨太子,待君王易位,叔侄同心共護祖業,延續女帝陛下的輝煌盛世,萬民升平慰先祖。”
此婦人有可能是嶽家王妃,李汝魚醞釀了一番措辭,雖然這些話嶽家王爺可能聽不見,但還是不輕不重的說道:“我若是嶽家王爺,握雄兵於開封,北拒蠻人,南諫朝堂,若女帝又或者太子趙愭荒政,以半壁江山的官民勸君王,但絕不動刀戈,是為大涼臣子之道。”
重重的道:“盛世永安, 萬民之福,當惜。”
頓了下,覺得還應該說點什麽,“我不是這三位,我只是北鎮撫司一小旗,縱然有一日可以左右江山風雲,但求人間圓滿,不是我的,我不會搶。如果是我的,我會誓死捍衛我所擁有的美好,也會誓死為她爭來一座屬於我倆的城,縱然是女帝陛下,也不可奪,這就是我的道理。”
“若天下人不懂我的道理,那我用劍來講道理。”
“一如柳州柳向陽。”
婦人回身,盯著李汝魚許久,忽然嫣然一笑,如春風明媚百花盛開,身後的朝霞彌漫西天,這一刻雲彩東升。
婦人端坐雲端,俯望人間。
如彩雲高懸。
然後滿意的點點頭,“真羨慕她。”
曾幾何時,有人也對自己說過,願用天下與自己共守。
又輕笑著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很喜歡你說的那句‘盛世永安,萬民之福,當惜’,此乃恢弘正道,若是女帝陛下知曉,怕是應該改國號為永貞了。”
貞者,正也。
然而天下人又有多少人會珍惜,趙愭、王琨、趙驪、嶽家王爺,甚至於那位如今蟄伏在大涼境內不知在何處的坤王趙颯。
他們真的甘心?
李汝魚笑而不語。
婦人認真的打量著李汝魚,意味深長的輕聲道了句:“很好,記著你今日的話。”
說完徐徐下山。
盯著婦人的身影一寸寸消失在台階下,如雲彩遠去,李汝魚心中驟然劃過一道閃電。
婦人……會不會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