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嘴角噙笑,“有些意思。”
在場的人中,只有王越和左慈知道郭解這個名字,忍不住喟歎,何苦要再樹惡名,你就算不想護任紅嬋,大可以一走了之。
重傷阿牧,對郭解有什麽好處?
哪知妖道左慈卻看向郭解,笑道:“郭大俠,王相公已在開封備好府邸,充盈丫鬟,只等郭大俠入主享富貴,另外,王相公已聽您的意思,放了王五家人,任由王五帶著家眷和墨巨俠一起離開開封,前去摘星山莊。”
此言一出,無人不驚。
難怪……
郭解竟然是相公王琨的人,而且明顯是南下之後的事情。
任紅嬋扶住阿牧,扯下了襦裙一角,為阿牧堵住傷口血流,卻也弄得自己滿身血汙,這位女子絲毫不亂,目光淡然的看向郭解,“你不會殺我的,是吧?”
郭解笑了笑,“不殺。”
王琨的意思,任紅嬋必須死,但得死在趙長衣的人手上。
自己要做的就是清空任紅嬋身邊的人,讓黑衣持槍人擊殺任紅嬋,其後麽……自己便和王越、左慈一起北上回開封。
隨著嶽單北上燕州,王琨其實已經可以不殺任紅嬋。
但任紅嬋必須死。
之所以如此行事,是王琨想告訴天下人,任何背叛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所以自己這一劍必須出,但殺任紅嬋的卻絕對不是自己和王越。
任紅嬋看向英布,“你一定要殺我是吧?”
英布想了想,“殺是要殺的。”
任紅嬋笑了笑,很安靜的笑容,示意阿牧別動,這才起身,一副任君屠戮的恬靜神態,“我願意死,但希望我死後,你們別殺阿牧。”
王越歎氣。
解郭也歎氣,忽然有些欽佩任紅嬋。
英布想了想,很認真的想了想,覺得這樣大概最好,李汝魚若是被那道姑殺死,阿牧一個人對自己未來也沒甚影響。
她不反抗的話,也能避免夜長夢多,於是點頭,“可以。”
任紅嬋抬步,欲從容赴死。
腳下一緊。
阿牧拉住任紅嬋的衣襟,搖了搖頭。
任紅嬋便輕輕蹲下,從年紀上來說,兩人差相仿佛,但從經歷上來說,兩人差得很多,在任紅嬋面前,阿牧就是單純的小女孩。
“阿牧啊,有些事呢我們看開了就好,權勢的舞台屬於英雄,而我們這些女人僅僅是英雄故事裡無傷大雅的點綴,我呢,大概是不能當點綴了,但是你還可以,而且阿牧啊,我覺得你在那少年的生命裡不會只是點綴,所以好好活下去。”
任紅嬋輕輕掰開阿牧的手,一臉溺愛,“他是個好男人。”
起身時,任紅嬋已經拿過了阿牧手中的細劍,看也不看眾人,臉上很諷刺的道了句可惜要讓你失望了,我終究還是不能到建康去等你。
橫劍,欲刎。
血花濺起。
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
所有人都怔住。
任紅嬋沒能自刎,細劍和脖子之間,有一隻瘦弱而堅毅的手,握住了細劍,鮮血汩汩裡,阿牧搖搖欲倒,“你先別死。”
李汝魚讓我保護你,那麽我不能讓他失望。
我不死,你則不死。
你若要死,那也是我屍骨寒涼時。
任紅嬋怔怔的看著阿牧,很有些羨慕,“有你這樣的女子,他真是命好。”
阿牧奪過細劍,將任紅嬋一把攬到身後,細劍橫前,冷漠的看過去,目光落在解郭身上,不屑的冷笑一聲,目光落在王越身上,沒有言辭,目光落在英布身上。
英布有些憐憫的冷笑,持槍上前。
還沒出槍,就見阿牧悶哼一聲軟倒在任紅嬋懷裡,這位一掌敲在阿牧後脖子上讓其暈倒的女子一臉愧疚,“阿牧對不起啊。”
出手不知輕重,就怕給阿牧留下後遺症——任紅嬋終究是不懂武的人。
輕輕放好阿牧,任紅嬋再一次拿起細劍。
卻不料手上一輕,細劍不知蹤影。
再定睛看時,身畔站了個人,一個誰也想不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的人——酒樓裡那個跑堂的夥計,從出事就提了菜刀站在廢墟的他,怎麽看都不像是個很厲害的人。
但他就是站了出來。
攔在了任紅嬋身前,笑眯眯的道:“誰都不能死,你們死了,我就慘了。”
英布冷哼一聲,“就憑你?”
跑堂夥計依然笑眯眯的,“就憑北鎮撫司!”
話落後的夥計,輕輕在臉上一抹,露出了真容,豁然是臉上隨時掛著隨和笑意的秀氣青年,北鎮撫司第一把屠刀,酷吏來臣俊!
秀氣青年很是愉快的丟掉了手中菜刀,又隨和笑著說了一聲殺了。
話音落地便有血花起。
圍觀的人群裡,那三個張、史、鄭姓的讀書人悶哼一聲,委頓在地,三人身後,立著兩男一女路人打扮的持刀人,手中沾血的刀極其狹長。
繡春刀!
死的當然不止這三個人,圍觀人群中,血花四處濺起,無辜的人作鳥獸散,很快只剩下十余人默默持刀而立。
皆執繡春刀。
秀氣青年很是滿意手下的乾淨利落,笑得很開心,“這裡是蔡州,不是開封,由不得王琨的人放肆,也由不得青龍會的無所忌憚。”
北鎮撫司刀鋒所在處,青龍會也好,王琨的殺手也罷,皆只能死。
這一幕很突兀。
但王越、郭解和英布等人卻並不意外。
對於酷吏來臣俊,三人其實都不認識,但知曉此人是北鎮撫司第一把屠刀,他出現在這裡,也就代表著北鎮撫司在這裡。
但是……就憑秀氣青年和北鎮撫司這十余騎緹騎,能攔得住英布、王越和郭解?
不能。
英布握槍,欲戰秀氣青年。
王越劍出鞘,欲戰北鎮撫司緹騎。
郭解耐心的擦拭著劍上的血,並沒有出手的意思——他覺得女帝不會只有這一手,畢竟大家心知肚明,要攔住王越和英布,沒有老鏢師裴旻那樣的人物,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
戰鬥一觸即發。
王越終究是虎賁王越,長劍出鞘,大繁至簡,十余北鎮撫司緹騎,幾乎沒有一劍之敵,盡數死在王越劍下。
秀氣青年來臣俊手中剔骨刀雖然凶險萬分,但一寸長一寸強,遇見英布的純淨蒼穹,竟是半點好也討不了,被壓得難以喘息。
秀氣青年卻不急。
他不信,女帝會隻安排自己來接應李汝魚。
他更不信,李汝魚會死在聖人廟那邊。
……
……
聶隱娘的劍意極寒,整個石壁之上,皆著寒霜,恰如當下冬時。
但這不能影響到李汝魚。
當道姑不再以刺客之術偷襲時,兩人之間的劍道之爭便光明正大,在道姑一劍掛彩虹時,李汝魚便劈出一劍。
夫子教導的劍。
這一劍沒有掛出一座墨池,也沒有掛出一條血河。
僅是簡單的劈劍。
長劍劈落在彩虹之上,鏗鏘起脆響。
李汝魚悶哼一聲,如一枚箭,被彈射而起,落在小山坡上,那道彩虹卻迤邐而起,從石壁之下,再指持劍少年。
坡頂,李汝魚橫劍而站。
聶隱娘一劍掛彩虹,凌空而起高處,又自然而然的落下,恰如大雨過後,一道長虹起於坡底,彎上高空之後又落於坡頂。
唰!
長虹破空,直直砸落在李汝魚劍上。
蓬!
整座小山坡都在這一刹那顫抖了一下,無數塵埃漾起時,又在瞬間凍結成冰,簌簌落落滾落在地,砸在青石上,聲音美妙至極。
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聶隱娘倒彈而起,有些詫異——這少年真是瀾山之巔踏入過人間謫劍仙之境,為何劍道修為依然不過如此,他究竟憑什麽踏入的人間謫劍仙之境?
李汝魚苦不堪言。
雙足完全陷入青石之中不說,從腳下到手中長劍,皆被籠罩了一層寒霜,須眉皆白,遠遠看去就是一座沒有生機的冰雕。
體內更是氣血翻滾,有些灼熱。
這一次有些托大。
於是吃了個虧,沒曾想道姑一出手就是壓箱底的劍法。
李汝魚的劍道……用阿牧的說法,現在確實有六十七丈,但道姑可是和阿牧不相上下的劍道高手,而阿牧曾說夫子若是一百丈,阿牧她就有八十甚至八十五丈。
細想了一番自己的劍道。
有刺客荊軻的十步一殺。
有夫子教的大河之劍,但以自己的實力,在不請出讀書人王羲之和披甲將軍白起的情況下,一劍連一座小水窪都掛不出。
有從老鐵處學來的拔刀術,自己將之改名拔劍斬天術。
真正的依仗,還是“快雪時晴”裡脫胎出來的劍,以及請出那兩人之後的一劍掛墨池或者掛血河,但本身的劍道和道姑尚有一些差距。
是以先前落入下風。
李汝魚深呼吸一口氣,劈裡啪啦中,渾身寒霜寸寸瓦解,落地飛濺,長劍歸鞘默默看著道姑,認真的說道:“請!”
戰意熾烈。
夫子曾說過,教你劈劍只是一種方式,劍道欲要提升,還需要真正的血戰,只有在戰鬥中領悟更多,才能形成你自己的劍道。
師公的劍道,是劍氣千萬縷,縷縷皆是劍。
夫子的劍道,是大河之劍天上來。
那麽自己的劍道在哪裡,李汝魚還不知道,但他想知道,所以,從踏出扇面村開始,李汝魚就不曾畏戰——敢戰嶽平川,敢戰趙驪,敢戰趙颯,也敢戰嶽單。
聶隱娘看著李汝魚眸子裡的戰意,有些雀躍,有些感慨。
學劍者當如是。
聶隱娘出劍,依然是一劍掛彩虹。
李汝魚不敢再有托大,兩腳微微彎曲不丁不八,掌心撫摩著劍柄,旋轉半圈後,倏然一緊,死死的按劍。
當彩虹劈落身前時,李汝魚出劍。
拔劍斬天術!
狂風激蕩,碎冰飛濺如飛雪,聖人廟上的青石山上,刹那之間如隆冬,整個山頭都是漫天飛舞的碎冰,夾雜著一道彩虹。
絢麗至極。
李汝魚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但在那一刹那,他已拔劍數次,空氣中隻聞長劍出鞘和歸鞘的聲音,寒光閃耀之間,聶隱娘長劍帶起的長虹飛轉激蕩。
李汝魚不動如山。
聶隱娘長虹炫舞。
哧!
李汝魚腿上的長衫,被看不見的劍氣撕裂,血肉倏然翻卷,被拉出一條寸深的傷口,鮮血剛沁出傷口,便瞬間被凍成血冰。
哧哧聲再起。
極短的時間裡,李汝魚身上出現了數條劍傷。
劍如長虹的聶隱娘,仿佛在整個山巔上飛舞,完全佔據了上風,但卻無法給以李汝魚致命一擊——雖然李汝魚尚不能如老鐵一般達到漫空刀光的地步。
但不是閃耀的劍光,還是讓道姑頭疼不已。
鏘!
當最後一次兩劍相交時,長虹倒彈而起。
李汝魚不動如山的身影,再一次陷入青石之中,直接沒入小腹處。
飛舞的碎冰在巨大的聲浪中,崩碎成霧隨風飄散。
聶隱娘落地後看著渾身掛著數條劍傷的李汝魚,有些訝然的問道:“你的劍法,是不是出自蜀中刀鬼的拔刀術?”
聶隱娘並不知道蜀中刀鬼老鐵其人,但知曉臨安夕照山一戰。
李汝魚點頭。
聶隱娘搖頭,“可惜你不是蜀中刀鬼。”
蜀中刀鬼可戰嶽平川,可惜李汝魚的拔劍術,卻連自己的彩虹也破不了。
李汝魚依然點頭,“無妨。”
聶隱娘沉默了一陣,“我等你出來。”
此刻李汝魚深陷青石之中,如果此刻自己出劍,有九成的把握,可以將李汝魚擊殺在青石之中,但聶隱娘雖然是一名刺客,卻也不願意折了氣節。
先前李汝魚讓自己包扎傷口,這是還情。
李汝魚沉默著從青石裡走出來,有些感觸,“如果不是立場問題,真不願意和你劍刃相向。”
聶隱娘眼神奇怪,旋即明白過來,李汝魚終究只是個未及冠的少年,以過來人的姿態說道:“劍道本來就是寂寞的,走向劍道盡頭的路上,本來就是鮮血鋪就,這無關立場,因為這就是江湖,為了走向劍道盡頭,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受過多少苦難。”
自己受的苦難,世人誰知?
李汝魚點頭,“受教。”
又問道:“劍道盡頭在何處?”
聶隱娘沉默了一陣,許久才說了一句:在心裡。
你的心有多高,劍道的盡頭就有多遠。
李汝魚心中有所感,忽然覺得明悟了很多事情,對這位刺客生出欽佩之意,對一名執著於劍的劍客最大的敬意,便是全力以赴。
李汝魚欲全力出劍。
聶隱娘亦如此。
兩人皆執劍而立。
這一次,雙方都將傾力出手,不再有任何保留……誰生誰死,皆看劍上鋒芒,怨不得天由不得人。
路是自己選的!
聶隱娘出劍,出劍時並沒有掛起一道彩虹,聶隱娘手中已無劍,甚至也不見了她的人,但那柄劍就在那裡。
那柄看不見的劍刺向李汝魚。
李汝魚出劍。
身後,有虛影如山!
……
……
聖人廟裡,看熱鬧的范姓廟祝有些遺憾的啊呀了一聲,打遠了啊,又略有愁困道了一句小道凝寒霜可是不好的,萬一摔倒了前來燒香的人可怎生是好。
又道萬幸此刻沒什麽人來啊。
范姓廟祝喝了口酒。
小道上的寒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一時間濕漉漉的如下了一場春雨,到處都響著滴滴答答的水聲,彷如瀑流生卷簾。
范姓廟祝頗有感觸的起身,似不忍見山巔血腥,喟歎一句,站在聖人廟前望向石廟鎮上,喃喃自語著說,“好一場大雪,可惜了這劍道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