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琨和趙愭是經由薊州入的海,期間遭受到早就準備萬全駐防在登州的水師阻截,本有兩萬余人入海,最終進入茫茫東海的只剩下六七千人。如果沒有隋天寶和蒙填,王琨和趙愭甚至走不出薊州。
醒了靈智的隋天寶,其武力不輸嶽單,沙場之上所向披靡,然而他終究只是一個人,沒法打敗真正的千軍萬馬,大涼天下的武道也沒有發展到一個人可以扭轉一場戰事的地步。
這得歸功於張河洛定江山,女帝定規矩比較及時。
所以縱然有將軍蒙填和隋天寶之流,開封小朝廷依然兵敗如山倒,最終不得不選擇出海。
若是沒有隋天寶,王琨和趙愭退不出薊州城。
若是沒有蒙填,又會死在登州水師的阻擊中,全軍覆沒於海灣。
大涼這片天下,乃至於北蠻和大理,其實早些年對水師一事都極其敷衍,只有在大燕朝之前的亂戰時期,那些諸侯王們養了不少水師。
畢竟亂戰時期,諸侯林立,國土面積狹小,縱深不夠,於是便出現了一湖一江必爭的局面,所以水師亦顯得重要。
但對於大一統王朝而言,水師著實有些雞肋。
大理不需要水師——戰略縱深之說不提,僅就大理的地勢而言,建立水師倒是可以,但基本上是個笑話,毫無絲毫用處。
正如蜀中多山,根本無需水師。
而北蠻則是草原無邊,每一次南侵皆是鐵騎數十萬,大部分時間在燕雲十六州起戰事,僅有的兩次打過了開封,一次導致大涼王朝建炎南渡。
對於北蠻這個馬背上的國度而言,水師更是無稽之談。
能馬背上贏,為何要建立水師?
早些年的大涼,其實亦是如此,水師是有,但形同虛設,直到那一次,大涼趙室被北蠻鐵騎從開封一直攆到長江,不得不南渡。
最後時刻,北蠻鐵騎被形同虛設的數千水師攔在長江之北,大涼在那些年,注重了一下水師,然而只是那些年而已。
到兵神嶽精忠恢復半壁江山後,大涼水師又形同虛設。
有打造水師的錢,還不如傾瀉到燕雲十六州的兵防上,將戰事堵在國境左右,絕對不能讓鐵騎踏過開封地境。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直到女帝登基。
登基之後,女帝做了很多大事,但唯有登州水師這件事,並不被朝堂重臣理解,好在此事足夠隱秘,百姓幾乎不知曉。
登州水師僅有兩萬人。
但其待遇,比之早些年的摧山重卒、鎮北軍的虎牙鐵賁、禁軍的天逐重騎絲毫不差,甚至養這兩萬水師的錢,更在摧山重卒之上。
這些年登州水師幾乎無戰,但每個月都要出海演練。
其戰力並不弱。
登州水師的將軍設級為正四品,全稱是登州水師衛大將軍,每半年回臨安述職一次,女帝親自在垂拱殿接見,且不上大慶殿。
其實這一點,臨安朝堂上還是有人明白女帝之意。
這一支水師,其實是大涼趙室的退路——一旦出現亡國局面時,這一支水師可以護送大涼趙室出海,靜待時機殺回來。
然而在這一次南北大戰之中,登州水師則成了阻攔王琨和趙愭逃逸的最後防線。
登州水師衛大將軍姓戚。
單名一個凜。
這人起於建康的一個寒門,女帝登基之時,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賣面湯的小哥——嗯,所謂面湯,就是熱水,一般是半夜或者凌晨時分,販賣給遠道而來至建康做營生的商販。
然而就在永安四年,女帝忽然一紙詔書,將戚凜從建康宣到了臨安,又在垂拱殿秘密會見於他,
最後將他送到初建的登州水師擔任一個小小的都虞候。其後各種三連跳,不到兩年,就一躍成為登州水師衛大將軍。
關於這一點,臨安朝堂乃至於整個天下都覺得匪夷所思,早些時候甚至有人懷疑戚凜會不會就是女帝的“野生”胞弟。
趙驪和王琨甚至偷偷查過戚凜的家族。
最終得出結論:戚凜和女帝根本沒有絲毫關系。
於是這成了一個懸案。
沒人知曉,戚凜究竟憑靠什麽走上登州水師衛大將軍一職——但他上任後,確實將登州水師打造得讓人瞠目結舌。
兩萬登州水師,不僅可水戰,亦可步戰,戚凜的統軍治軍能力,堪稱驚豔。
天下間,只有一人知道戚凜一躍上青雲的原因。
北鎮撫司都指揮使趙信!
作為女帝登基後的獠牙,趙信掌控的北鎮撫司,殺過和緝拿住的異人數不勝數。戚凜不是異人,這一點趙信篤定無疑,但戚凜有異人之能,趙信也篤定無疑。
無他,北鎮撫司曾經抓了一個人。
那個人亦姓戚。
可惜命不長,被北鎮撫司抓住時——或者說,故意曝露身份被北鎮撫司抓住時,已經病入膏肓,趙信從臨安請了禦醫到建康,也沒能救下他的命。
那人在臨死前,不顧天穹悶雷滾滾其後驚雷落下的危險,隻說了兩段話。
說,他之一身兵道,已盡授戚凜,大涼若想打造一支舉世無雙的水師,則請女帝善待戚凜,如此,我也算報了戚凜收留、救命之恩。
又說,我將死,雖於這片天下無甚風雲事,但不願無名。
隨後於病榻之上怒而起身,望天穹落下之驚雷,振臂怒吼:“繼光之憾,沒能見大涼之水戰壯哉,此生不服!”
驚雷落下。
趙信聞言,心中油然而生尊敬之意,於是命人擋驚雷。
好歹給那位戚姓異人留了具完整屍首。
其後,趙信稟報給女帝,女帝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北鎮撫司又從緝拿住的某位怕死異人口中得知戚繼光的事後,女帝才真正重視戚凜。
才有了登州水師衛大將軍戚凜。
這才有了登州水師出戰截擊,阻止王琨和趙愭的入海——只不過,戚凜的對手不是王琨和趙愭,而是蒙填。
大將軍蒙填。
關於蒙填,大涼這邊對他的資料所知甚少,只知道是王琨籠絡的兵道高人,然而臨安這邊又知道的不少——如果此蒙填是北鎮撫司白樓卷宗裡的那個異人蒙恬的話。
王琨和趙愭從薊州入海的船隊,遇上了登州水師,本該是全軍覆沒的局面,但不料蒙填站了出來,這位本是馬背將軍的大將軍,竟然依靠著出人的兵道天賦,看清楚了戚凜的布局,率領船隊護送著王琨和趙愭,硬生生衝破了包圍圈。
其實也在戚凜意料之中。
他只需要率領水師咬住,就能從容的將對方全殲。
但沒料到,蒙填不走。
衝出包圍圈後,蒙填讓王琨和趙愭帶著幾艘船,尤其是那些家眷女幼的船隻,更著趙愭的龍船先行一步,他則率領剩下的船隻回防。
擺了一個讓戚凜意料不到的防禦陣型:口袋型。
如一個v字。
這種陣型其實很少運用到水戰之中,大多時候是陸戰時,步兵為了防止騎兵鑿陣擺出來的陣型,不僅可以防禦,也可以包攏全殲騎軍。
戚凜見狀只是冷笑。
如果女帝從臨安來的密信所說成真,蒙填真是一位異人,而且是女帝密信中所說的一朝之長城,那麽必然是陸戰名將。
不善水戰。
面對這樣的將軍,戚凜沒有絲毫畏懼。
這正是自己建功立業的時候——關於這一點,戚凜其實看得很開,如今自己已是四品武將,算得上光宗耀祖,但依然望戰。
無他。
為了恩師之臨終願。
恩師說,大涼無水師,我之才華無用武之地,於是傳於你,將來若有一日,但願你戚凜能打造出一隻水師。
也能以戰功,令戚家水師天下揚名。
為了達成這個願望,行將就木的恩師甚至故意在北鎮撫司某位建康府的眼線面前自曝異人身份,僅僅是為了給自己搭橋。
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恩師用生命換來的。
戚凜不敢忘。
不願忘。
不能忘。
所以,他要戰,要轟轟烈烈的戰,要戰出戚家水師的無敵風姿。
於是,便戰。
戚家水師何懼戰,戰則戰無不勝!
蒙填站在船首上,披風在海風中獵獵作舞,按著腰間長劍,默默的看著登州水師撲過來,他並無哀戚,也無遺憾。
從來到這片天下,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遇見了當時還在臨安的鐵血相公王琨,然後被秘密安置在北方壽州,直到趙愭到開封時,自己才跟隨王琨去了開封。
蒙填知道,這裡是大涼。
不是大秦。
在壽州的那段日子,他讀過很多這片天下的史書,一度懷疑,大燕太祖就是自己那位忠心一生的千古大帝。
人間第一位帝王。
但後來不斷鑽研大燕史書,才驚覺其中的疑點。
大燕太祖,根本不是始皇帝。
既然大涼天下無始皇帝,那麽自己跟著誰都一樣,江山是誰的不重要,能一展自己才華就行,不論勝敗生死,都無所謂。
死過一次的人,何懼再死?
蒙填最初以為這天下只有自己一個人兩世為人。
可直到蜀中和禁軍大戰後,才豁然醒悟,這天下早已爛成了一鍋粥,先於自己的人祖輩便已有人出現在這片天下。
如寧浣范夫子之流。
更有後來者,比如畫道宗師鍾鉉、虎賁王越——雖然蒙填不知道他們是誰。
但確實心生佩服。
是以在鎮北軍內亂中,蒙填和隋天寶合作,共同對付嶽單,屢戰不勝之時,蒙填也並不意外,按照局勢推斷,嶽單也因是為異人。
況且就算嶽單不是異人,大涼天下就沒有名將可以媲美自己了?
那太自大。
不提其他,僅僅是百余年前收復半壁江山的嶽精忠,以及死在臨安夕照山前的嶽平川,這嶽家兩人,蒙填就不得不服。
所以兵敗入海,蒙填依然平常心看待。
哪怕此刻斷後,蒙填依然心如止水。
自己這一輩子最效忠之人,當是大秦始皇帝。
王琨?趙愭?
從始至終,蒙填不曾在這兩人面前自稱過臣——因為他們不配。
但既然在一個陣營裡,既然身在沙場,蒙填雖然從沒想過願意為這兩人盡忠,但他又知道一個道理:自己是一名將軍。
既然部分對錯的選擇了王琨這邊,那麽就要盡到自己的職責。
哪怕是死。
此死,與忠心之死無關。
僅僅是作為一名將軍的底線——為戰而死。
所以在率領船隊衝破包圍圈後,蒙填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斷後,一如薊州城內的隋天寶——將軍死沙場,又怎甘心流浪東海,最終黯然無聲的收場。
蒙填按劍,拔劍,揮劍:“戰!”
身後兒郎,盡是鎮北軍的精銳,聞言亦山呼海嘯:“戰!”
壓過了海上風濤。
十數艘大船列陣如v字,又如一座海上長城!
船隻衝撞,弩箭激射,海濤之間驟染血花。
然而,鎮北軍終究只是陸上精銳,哪能和水師精銳的登州水師比擬,戰事雖然慘烈,但卻是一邊傾倒——大敗。
縱然大敗,無一艘船掉頭逃竄。
血花染紅了海水。
黯淡了刀光劍影又遠去了鼓角爭鳴,最後只剩下風聲呼嘯海浪濤濤,以及站在殘缺船隻桅杆下渾身是傷的蒙填。
麾下已無一人。
兒郎無一懼死,無一畏死!
這是鎮北軍的骨氣。
死而不斷。
戚凜登船,看著滿身傷痕已是苟延殘喘的蒙填,望著遠方,已經看不見的趙愭、王琨船隊,歎了口氣:“你成功了。”
蒙填笑了笑,掙扎著起身:“願聞將軍名。”
戚凜沉默了很久,“我的姓名不重要,倒想問一句,將軍是否真的女帝密信之中提及的那人?”
頓了一下,道:“大秦長城?!”
蒙填愣了下,旋即酣暢淋漓的大笑,無比開懷。
原來,我蒙恬在後人眼中,竟是大秦之長城。
這是何等榮耀!
兩世為人,這一世黯淡收場,但前一世得世人如此評價,我蒙恬還有何憾?
但死便是。
戚凜懂了,原來蒙填真是女帝密信之中的蒙恬。
油然而起敬佩之心:不僅僅是大秦的長城,也因為他今日,亦是一座海上長城!
道:“我的姓名真的不重要,將軍但知曉一點,打敗將軍的不是我,而是我已經仙逝的恩師。”
“恩師姓戚。”
“名繼光。”
蒙恬點頭,“善。”
水戰非我利,若是陸戰,我蒙恬何懼戚繼光?
非戰之罪也。
閉眼,死而不倒。
一日為大秦之長城,則生死不倒地。
這一日,戚家水師戰碧波,大秦長城歿海濤。